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他眯着眼睛看看杜柏。

  杜柏说外面的世道变了,地都分了几年。放开了,你不分地,不让人做生意,谁还愿意修渠?说都是卖人皮的钱呢,你让拿出来充公修渠谁gān?谁家都想把草房翻盖成瓦房谁家都愿意闺女出门有陪嫁,孩娃娶了有彩礼,离开人世了有副好棺材。说做生意钱像水样流来,你还等谁给你修渠?杜柏有些伤感,脸上掠过一层yīn影后,又说你我都无愧村落了,我杜柏逢着上边就缠磨人家说把三姓村搬迁走,后来说到一个县长那儿,县长在全县所有的新老地图上找不到三姓村,却在邻县的地图上找到了一个芝麻点儿,说三姓村在这呀,县里想搬迁怕还没有这个权力呢,说三姓村到底归那个县、乡还没弄清哩。话到这儿,杜柏停下来,瞟一会司马蓝,又说要咱村真的不归眼下这县、乡管,我这个gān部还不知做数不做数。

  司马蓝说:“日他祖宗,要耙耧山上有矿,有个金矿,你看三个县不争着管我们才怪呢。”

  就都不言不语了,彼此相望着。村街上没有别人,只有身后的炊烟一缕一缕,有两个男人,在日光中晒着两条化脓的大腿,像晒着腿上的一片泥浆。说到这儿,司马蓝扭过目光,望望那晒腿的男人,把目光转过来搁在杜柏的行李上,痴痴看了一会儿,杜柏就先自苦笑了一下,说:

  “咱在镇上没有关系,我还没转gān就被打发回来做了乡里派住村里的联络员哩,要我半个月二十天,必须先把地、牛、耕具分到个户呢。”

  司马蓝盯着杜柏:“啥都分了,人心散了,灵隐渠咋办?”

  杜柏说:“随后再说。”

  司马蓝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日你娘哩杜柏,村里哪样儿事大?你回村分这分那,分散了人心,碍阻了我修灵隐渠,我没有法儿治你杜柏,可我有法儿整治你妹子竹翠。”

  杜柏的目光在司马蓝脸上变得茫茫无奈下来。

  九

  可地还终是分了。

  牛也分了。

  犁、耧、耙和牛缰绳都分到各家了。

  分完了杜柏去了一趟镇上,还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他在村里拦住了去挑水的司马蓝,说他见了司马虎和司马鹿,见他们弟兄俩几天前在镇上,搭车要往城里去,说腿上的伤好了,再去城里卖两块皮子哩,说还见了村里别的人,生意都做得有枝有叶,哪怕是卖葱卖蒜,都知道买进的秤高些,卖出的秤低些。说照这样不出二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能住上瓦房哩。

  说因此他终于被转成了国家gān部呢。

  成了gān部的杜柏立在村中央,满身jīng神就如终于成了材的一棵树。他说司马蓝哥,公社改成乡了,大队改成村了,三姓村太偏太远,这些政策你都不知道,说以后我常年累月住在村里了,是乡里住偏远山区的国家gān部哩,说把土地分给群众们,包产到户,实行责任制,乡长和书记都说做得好呢。

  司马蓝冷冷说:“地分了,都做生意了,那渠呢?”

  杜柏说:“政策呀,谁能顶得住?”

  司马蓝问:“村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你是村长,可我是乡里派来住村里的联络员,是国家正式gān部哩,你说谁该听谁的?”司马蓝没有说听谁的,司马蓝扔下一副空水桶往前走两步,咬了咬嘴唇,冷丁儿一拳打在杜柏的胸上,就像铁锤砸在了一段木头上一样,空dòng的一个响声后,杜柏惊异地往后趔趄几步,说司马蓝你咋就打人呀,我不仅领导你,我妹妹竹翠还嫁给了你,你咋就打我呢?司马蓝紧跟几步,轮起耳光,连口说我让你分地做生意!我让你分地做生意!我让你他娘的分地做生意!他每说一句,就是一个耳光。白刺刺的耳光声,青寒凌利,飞出去的冰块样落在各家各户的门里门外,落在村里和耙耧山的田野上。

  村人也就终于等到了司马蓝打人了,仿佛为等他打人等了上千年,今儿终算等到了,就都从各家开门走出来,急急地朝着村里涌,便都看见杜柏躲躲闪闪,也不时地回还一拳一掌,嘴里却不停地哀哀伤伤叫,说司马蓝哥我得罪你了吗?

  你凭什么打我呀,好歹我是国家gān部,你是我妹夫,群众不修灵隐渠怪我吗?哪个孙子不想活过四十岁?对你说,怕活不过四十岁我在镇上天天都看《huáng帝内经》哩,天天都熬中药汤。司马蓝不理杜柏的话,不住手地骂骂咧咧,挥手挥脚,疯了一样把杜柏往一个墙角bī过去,嘴里仍是重复着那两句话,:“我叫你分地做生意!我叫你分地做生意!分了地各顾各谁他妈还去修那灵隐渠!”这样在一瞬之间,村街上唾沫四溅,涌满了浑浊的拳声和紫亮的耳光声,天空中顿时充满的血腥气,把日色都由淡huáng染成了艳红了。

  然而,就在把杜柏bī到一个墙角时,司马蓝却吱的一声刹车不打了。他看见围上来的人群中,有蓝柳根、蓝扬根、狗狗、杜柱,还有好几个从外边做生意回来的别的男人们。他一下灵醒了,知道村里男人早就有一部分回村了,只是怕见他才躲着没出门。他死眼盯着他们,举起的手擎在半空,好半天憋住不语,到末了忽然对着半空吼:

  “明儿天,就明儿天让三姓村的大人孩娃都死光死净吧老天爷──得喉死症的又不是我一家──老天爷呀,你真有眼,不要让村人们活到三十岁呀,你让他们活到二十岁——让他们刚一懂事就得喉堵症死掉才好呢……”

  他声嘶力竭地哭唤着,一连哭唤了大半天,大半天的村落上空都dàng满溢足了他的叫,半青半紫把日色都染得黯淡了。

  十

  竹翠说:“哥,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是你不能那样给他说话呀。”

  杜柏在chuáng上翻个身,“你走吧,好坏我在镇上呆这许多年,我知道日后我该咋样让他听我了。他这样的人不消实心实意呢,半水半风的假着对他才好呢。”

  第二十四章

  阎连科

  一

  “灵隐渠停工了……”

  “碍我啥儿事。”

  “我心里憋得发慌,就想和你说说。”

  “你是村长,你妹夫是gān部,和我说啥哟。”

  “人都他奶奶的穷疯了。见钱就疯了。连命都不顾了。最让我伤心的是五弟鹿和四弟虎,想不到他们也丢下渠去做生意。”

  “你走吧,月亮都到头顶了。”

  “苦死累死我也是为了大伙儿,为了三姓村。”

  “我不想让村里人说三道四,你走吧你。”

  “我又不吃你。”

  “你能把我吃了就好啦。”

  “你该嫁个人……”

  “你走吧你!”

  “你不能独自一辈子,连你妹三九都嫁啦。”

  “司马蓝,你不提这好不好?”

  “我不说这了……你真的得成家。你不成家我司马蓝一辈子良心不安哩。”

  “笑话呀……你还有良心,你也配说良心呀!”

  “你骂吧,急了你就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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