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四十就把目光如水湿的布样搭在司马蓝的脸上,不冷不热说,你们是夫妻,我又不打算和你过日子,你们做啥儿都应该,可你忘了我是村里的肉王哩,经过的男人成百上千,进门时你一迈腿我就看出来你刚和竹翠嫂睡过还不到半个时辰哩。她说这次在九都我睡了一百七十九个男人,你能瞒过我?

  他把目光缩回了,又看看席边那半盆水,仿佛被人看穿了啥,惹他生气了。

  他半恼半恨地说:

  “你说我们合铺还是不合吧?”

  她说:

  “不合了,我看见男人就腻了。我恨男人了。”

  他果然站了起来,赌气一样朝大门走过去。边走边说,是你说的不合哩,不是我司马蓝没良心。然后脚步由慢到快,像无愧了一切样,义无反顾地拨着步子,一迈几尺,脚步声地动山摇。她在他身后跟着,去送他。也去闩大门。可到大门口,司马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他猛地又把门外的脚抽回来,车转身哗一下关上门,拦腰把她抱起来,半捅半拖地踢着院里的竹椅,就往屋里拽。她在他怀里弹挣着,推着他的头,又恼又怒地说司马蓝你放开我,放开我呀,你放开我。早几年你gān啥儿了,替我割一天麦不敢进我家大门儿,到现在你像一个男人了,你才想起要我了,早几年你gān啥了你。她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去掰他的手。他的手蟹夹一样钳着她,拖拖拽拽,撞倒了躺椅,踢翻了那盆红浓浓的水,把她推到了里屋的chuáng边上,一边抖着手去找她的扣,一边热辣辣抖着嗓子说:“四十妹,我不做那事行不行,我只求你让我摸摸你,看看你。摸摸看看,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算这辈子我没有白在心里搁念你一场。摸摸看看你让我给你跪下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跪下来。”

  然后,就果然山崩地裂地跪下了。

  他果真又一次跪下来,屋里的昏黑便轰然炸裂了。

  炸裂过后安静了,悄无声息了。他跪着,她立在chuáng边上,他们相距咫尺,就那么天宽地阔地沉默着。在那暗黑的沉默中,她最先醒过来,开始转身在桌上哐哐咚咚摸索着,然后灯被点着了。灯光啪的一下把屋子照成了米huáng色,箱、柜、桌和chuáng腿的影子都清清晰晰了。在这一屋明亮里,蓝四十坐在chuáng沿平静肃穆的淡白粉红如薄云薄霞一样浮在她脸上。她看着跪下的司马蓝的脸,在灯中像擦过桌子的一张布,可那双三十九岁的眼,像两团火样红红的,脖子的刀疤,在他急促的呼吸中,真真切切如游动着的一条蛇。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剪子放在桌角上,叮当的响声一下使那张灰脸苍白了。可这当儿她却开始缓缓地解着自己的衣扣儿,一粒一粒,使那自脖至胸的白玉肤色,日光下的云样扩展着,及至她的两朵奶儿,从紧扣的布衫下面嘭的一声抖落出来时,空气砰砰啪啪一阵哆嗦,司马蓝的目光便在瞬时胀直了,每一丝都绷紧得欲断欲裂。他半仰着头盯着她的双奶,眼里有一种被烈火炙烤的疼。屋子里的静谧中,跳动着轰然炸鸣的光点,蚊子飞碰到那些光点时,便血浆浆地跌落下来,满屋都立刻漫满了红血的气息。她剥豆样不慌不忙,把她的衣扣解完了,把上衣脱下了,如往日睡觉那样把她的浅蓝衫儿搭在了chuáng头上。她扭动她的上身时,那白玉一样光洁的肚肤在屋里哗啦一下闪了一道光。他眼睛裂疼了,脖子那条蛇似的疤也转成深红色,游满积血如等得大开闸门的水。他忽然渴起来,火在喉咙噼噼剥剥烧,空气中有烟熏火燎的味。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大女儿藤都已嫁人了,可他终未见过四十的丰润,尤如满月没有一丝一毫的缺。他忽然想到他女人周身都如gān死的竹,huáng瘦柴燥,每一根骨头都似乎随时准备跳出来。他身上有些软,抖得厉害,感到忽然间他将要倒塌下来了,再也没有力气支撑那跪着的身子了。他想站起来,膝盖有些被石子硌着的疼,可她不看他,脱着衣服看着房窗户,她不说让他起来,他似乎不敢站起来。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像忍着火烧样,从舌下挤出一口吐沫咽下了,于是喉咙有了些微的湿润,身子也因此抖得轻了。可当他鼓足劲儿把目光从她上身移到她的脸上时,他看见她的目光从窗上移开了。那目光平静如水,既无烈旺的欲火,也无求人的悲怜,望着他就像在镇上卖山菜时,她望着买菜的人,淡淡平平地问了句:

  “裤还脱吗?”

  这样问就如问买山野菜的人说你还要菜吗?

  他不说话。他感到她问他时,目光在他脸上缓慢的移动声就像耳光一样响。

  他感到了脸上血淤热烫,被打了一样肿胀着,把自己的目光从她那张淡色纸样的脸上软下来,眼前就有些昏花了。屋子里和坟墓一样静,她往裤腰上放去的双手,仿佛两柱房梁从空中落下来,轰鸣声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她并不等他说啥,仿佛不消他回话,她就知道他的心思样,挺直一下她微曲的上身,便如广阔的田野上有两只白色的山羊从庄稼地突然跳出来。她拨起的胸脯使他的余光哐当一惊,他看见她开始解她的红绸腰带了。为了避邪、为了延寿,三姓村男女老人都系红腰带,他们已经系了上百年。把腰带堆在她浅蓝的布衫上,如草地上红下的一摊血。大门外又有了脚步声,是村里纳凉的人们从风口回家睡觉去,说话声棉花样一团丝丝连连地传过来。听不清他们说了啥。他瞟着她的脸,瞅着她一柱玉样的脖和她的玉峰奶子和奶间流满白沙细粉的温馨,看着她那既不像现今城里女人凸起来,也不像乡里女人凹下去的肚皮儿。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可眼前却一片白茫茫的昏花了。她在脱她的蓝色裤子了。她站起来把她的裤子褪至膝盖时,屋里的静寂中到处都有了噼啪噼啪响。灯火的微摆如旗帜样猎猎在山梁的风口上。司马蓝是终于羞愧难当了,他身上的热胀冷缩了,脉管里奔腾的血液静止了。他想站起来,想说四十你不用脱你的衣裳了。他想说的时候,四十说话了。四十说司马蓝哥,不用跪着了,你站起来看我吧,你站起来舒舒服服看个够,要看我让你看个够,这就是你一辈子许诺要娶未娶的蓝四十,当了一辈子dàng女人的肉王哩。到了你三十九岁你才开始真的钟爱我了呢。她又叫了一声司马蓝哥,说你是钟爱我还是钟爱我的身子呢,站起来吧司马蓝哥,是钟爱我的身子你就站起来,站直来舒舒服服看个够,看够了,我再让你摸个够。我不要你一分钱,让你像我从车站和旅馆拉的客人一样看够、摸够,从头看到脚,除了这裤衩儿我穿着别的我都脱了给你看,你要让我脱得一丝不挂,我就把裤衩儿脱下来,反正是夏天,天气也不冷。说吧,司马蓝哥,你让我脱不脱?她说,这次在九都做营生,就有一个南方客让我脱了衣服给他看,他一眨不眨看了我大半天,有三个多小时。我一动不动让她看,看了前边他看后边,看够了他给了我二百块钱,那二百块钱是老二葛送回医院的。那个人说他一辈子经过了上千的女人,没有一个比我的身子好,说他一看我的身子就流了,没有力气做那样事情了。司马蓝哥,我不要你二百块钱,二分也不要。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只要你一句话。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我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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