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颂_阎连科【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你知道以前她和这城里的谁相好?

  ——杨教授,你要真的给我钱,你别给我500块。等我有机会陪你睡上一夜了,别说你给我500块,你给我1000、2000我都会接着。接了我会说句谢谢你。可你不让我陪你睡,我凭什么就要你的钱?你也别给我200块。200块钱我得陪你做一次那样的事。可你今天连我的手都没拉一下,连我的指头都没碰一下,我怎么能要你200块钱呢?这样吧,杨教授,你给50或者100块钱吧。你给我50或100,也算我没有白出一次堂。你给我50或100,我给你说上一件事。说一件我们老板的事。

  ——不用多,你给我100就行了。100块钱已经够多了,说到底我不就是陪你说了一会儿话?

  ——对,我只要100块。

  ——你知道我们老板和谁相好吗?知道她是怎么发的吗?我跟你说了,你千万别转口把风雨chuī到我身上,更不能有一天突然去问她。你想想,杨教授,一个乡下女人,怎么能到城里几年就有那么多的钱?我们这么年轻还挣不到几个钱,可我们老板人老珠huáng,几年时间竟从一个饭店的洗碗工变成老板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变成老板的吗?原来那耙耧酒家并不叫耙耧酒家呀,是叫豫西宴。开豫西宴的老板他姓吴,是男的,二百多斤重,是这城里有了名的吴胖子,六十几岁和五十几岁的模样。现在耙耧酒家的两层楼,还有楼后那个四合院,都是吴老板家的房。他开豫西宴,生意旺得和房子失火样,挣钱就像这季节去街上扫树叶。那时候,付姐男人死掉了,她为男人看病花了很多钱,欠了一屁股债。男人死了她就到城里来做事。就到豫西宴里给人家扫地、刷碗、端菜和洗餐桌上的布。

  可后来,老板不让她扫地洗碗了,而让她上街替豫西宴买菜、采购了。

  再后来,她就不和别的服务员睡到一块了,而搬到后院的上房,和老板住到一块了。不再上街买菜了,只每天到收账时候去前厅替老板收收账。

  又一年,老板有了急症就死了,豫西宴和那楼房、院子就都成了付姐的。付姐就成了老板了。吴胖子死后警察还把付姐带到公安局里盘问了整三天。吴胖子是光着身子死在付姐身上的。是个大白天,付姐脱了衣服,正在侍候吴胖子,可吴胖子做着那事时,他就趴在付姐的身上突然不动了。一动不动了。付姐说,吴老板,你怎么不动了?怎么不动了?付姐连问几声,吴胖子都不动身子不说话,最后付姐把他二百多斤重的身子从自己身上像翻一头猪样推下来,就发现他的脸成青色了。身上还热着,流着一身汗,可脸却成了青紫色,没了那口气。

  3.思齐(7)

  吴胖子是因为做那事时,过度兴奋心肌梗塞死掉的。公安局把付姐叫去三天什么也没问出来。法医还把吴老板的尸体运走进行解剖验尸也没验出什么来。

  三天后,付姐从公安局里回来了。

  付姐埋了吴胖子,把吴胖子的财产接下来,把豫西宴改为耙耧酒家,便在那儿照常营业着。三年前,这件事在县城轰动得和省长到县城视察工作样,大人小孩都知道姓吴的是做着那事死在了付姐身子上,都说付姐一定特别会在chuáng上营生那样的事,一定是侍候男人时,有一套别人不会的绝活儿,结果姓吴的就迷上付姐了,就累死在付姐身上了。

  杨教授,我这样一说你就知道付姐那酒家、院落是从哪里来的了。知道付姐为什么那一夜会让我去陪你睡一夜?她对你好,又没有别的招待你,那一夜她就让我去陪你睡一夜。我是三年前来这城里做事的,从来不做这接客的事。只是有段时间跟着我同村的一个姐姐做过三几次。后来就彻底不做了。只有那晚付姐劝我去陪你睡一夜,说你是从京城回来的,实在没有什么让你喜欢的事,她就劝我上楼陪你睡一夜,说让我陪你一夜,她多给我开一个月的钱。那一夜虽然你没有碰我一指头,可付姐到月底还是多发给我了一个月的钱。凭白拿了这一个月的钱,我就忍不住有空又偷着到这天堂街上做事了。

  全都给你说了呢,杨教授,我要你100块钱不亏吧?付姐她现在有酒家、有院子,人家说她还在她老家耙耧山那儿盖起了一座两层楼。你说是真的她在老家盖了楼房吗?杨教授,我说半天你怎么不接我一句话。付姐从接了姓吴的家产以后身子就病了。病越来越重,这一段时间,脸色经常蜡huáng蜡huáng的。她对你那么好,舍得花钱让她酒家年龄最小的姑娘去陪你,你怎么回来这么久,都没去酒家看看她?

  我没有接着杏子的话儿说下去。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像盯着我想吃的一颗苹果,听她说着玲珍,像盯着一个因为爱好生事翻嘴而更显可爱的小姑娘,既不为她说的玲珍感到恨,也不为她翻嘴饶舌感到厌。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也在看着我,红扑扑的嘴唇一张一合,让我想到正在吃奶的小孩儿。那时候,窗外灰蒙蒙的光亮照着她的半张脸,那半张脸红嫩而水灵(像当年的玲珍样),还有一层小姑娘细微动人的胎毛儿,若有若无地在她的脸上没有褪下去,如将熟的苹果上,还有毛蒙蒙的白。我忍不住想动手去那半张脸上摸一下,可我到底没有抬起想去摸她脸的手。我像一个听故事痴了的孩子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听,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嘴,直到她把玲珍的事情(故事)讲完了,我还没有从那故事中回过神儿来,仿佛一个痴呆的人永远从痴呆中走不出来样。

  一瞬间,屋子里安静如死。小杏儿望着我,嘴角上挂着无声的笑,落在我的目光中,像银针落在地上当当啷啷响。使屋子里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都是她望着我似笑非笑的目光声和非笑似笑的宁静声。

  奇怪得和人笑时掉出了眼泪般,和哭着时又哑然失笑样,我以为杏儿给我说了玲珍的事,我不会对玲珍产生一丝的恨。因为玲珍说到底她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我情人,只是20年前我们订过婚,20年前我们一同在一条道上走过样,然后很快分手了。各奔东西了。我娶了清燕大学的赵茹萍,她嫁给和我同村的窑匠孙林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吧。

  赵茹萍和副校长睡觉时,被我堵在屋里逮在了chuáng头上。可我却心平气和,抱歉地对他们说实在对不起,我回家以前该先打一个电话到家里,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忙着我就贸然回来了。然而玲珍已经和我既非夫妻,也非亲非故。杏儿说她和那姓吴的睡在chuáng上了,我闲神气定,貌似平静,然而内心里却有些隆隆轰轰,房倒屋塌般的震动和不安。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3.思齐(8)

  我把端在手里要喝的茶杯放在了茶几上。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我说小杏儿,这500块钱你拿着,谢谢你陪我说了半天话。

  她说多了吧,你又没碰我,给我100就行了。

  我说算我求你了,小杏儿,你以后真的不再来这儿接客好不好?

  犹豫着她接了那钱就从椅子上站将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其中的300卷在她的长腿袜中藏起来,把剩下的200捏在手里,准备上jiāo和分成,然后又感恩戴德地看了我一眼(是勾了我一眼,像说你不摸我一下吗?),我果真如同父亲一样拿手去她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摸上去像摸着一股流动的水),我说小杏子,求你了,听我一句话。你还小,以后别来这天堂街上了,别再出堂做这样的事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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