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_张大春【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11 幸福

  幸福二字连用,恐怕是宋代以后的事,而且连用起来的意义,也远非近世对于愉悦、舒适、如意的生活或境遇的描述。最早使用“幸福”,应该是把“幸”字当“祈望”、“盼想”的动词,所以《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说到唐宪宗迎佛骨于凤翔,奉纳于宫中,韩愈写《谏迎佛骨表》,皇帝气得差一点贬死韩愈,可是尽管祈福如此虔诚的皇帝也未能安享天年。史家说:“幸福而祸,无亦左乎!”意思就是,求福而得祸,实在是大大地悖拗人意呀!

  倘若“幸福”二字的连用,能还原成将“幸”字当做动词,应该会给那些终日自觉不幸福或是不够幸福的人一种比较踏实的感觉。道理很简单:“幸福”不是一个已完成的状态,是一个渴望的过程——而且往往不会实现。

  这一个例子来自七岁的张容。首先要说的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幸福可言。他的妹妹总是抢他的玩具、扰他的游戏,他的妈妈总是订定很多规矩,他的爸爸则往往因为神智受到外星人遥控而忽然发脾气。他于是肯定地说:“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我趁外星人一时疏忽而自行脱困以后,问他:“要怎样你才会觉得幸福呢?”

  这一问让他犹豫了很久。

  “有一个阿拉丁神灯就很不错了。”他说,“擦擦灯,叫那个灯神帮我去上课,我就一直一直待在家里一直一直玩,等他回来,再把学到的东西教给我。这样就很幸福了。”

  “不上学很幸福吗?”我说。

  他想了想,摇摇头,又说:“那神灯换成孙悟空好了。”

  我点点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对小孩子来说很够用了。”

  “我只要觔斗云就好。”张容说。

  “只要觔斗云就幸福了吗?为什么?”

  “觔斗云跳上去一下子就到学校了,路上不会塞车。”

  “上学不会塞车就幸福了吗?”

  “早上睡觉可以一直睡,睡饱了慢慢吃早饭,吃到上第一节课前再出门都来得及,都不会迟到。如果早一点到学校,还可以先抄联络簿,就可以开始写功课了。”

  “你们是一大早写功课吗?”

  “一大早抄了联络簿就知道功课啦。”

  “那我觉得还是让阿拉丁神灯帮你上学比较幸福。”

  张容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有觔斗云比较幸福。因为他喜欢有同学在一起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段毫无深刻意义的对话,也因之必须严肃地提醒办学校、搞教育的人通通弄清楚这一点:你们的教材、作业和教学通通不能提供孩子们幸福的祈望和盼想,能够让他们感觉幸福的诱因,可能只有三个字:“小朋友”。这是惟一不经由校方提供的资源,也是真正幸福的载体。你们身为师长的要随时谨记这一点!

  第二部分

  第23节:命名

  12 命名

  我所认识的几个小孩子都曾经“虚构”过自己的朋友。朱天心的女儿谢海盟是其中佼佼者——她创造出来的小朋友“宝福”一直真实地活在父母的心里,直到幼儿园毕业典礼那天,朱天心向老师打听“宝福”的下落,甚至具体地描述了“宝福”的长相和性格特征,所得到的响应居然是:“没有这个孩子。”做妈妈的才明白:女儿发明了一个朋友,长达数年之久。

  我自己的女儿给她的娃娃取名叫“蔡佳佳”,蔡佳佳的妹妹(一个长相一样而体型较小的娃娃)则取名叫“蔡花”。我和她讨论了很久,终于说服她:“蔡花”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她让步的底线是可以换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没有“花”。理由很简单:已经决定的事情不能随便更改。“蔡小花很在意这种事情!”——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小分别:虽然“蔡花”只不过是个玩偶,而“蔡小花”已经具备了充分完足的性格。

  就在这一对姊妹刚加入我们的生活圈的这一段期间,女儿对她自己的名字“张宜”也开始不满起来。有一天她忽然问我:“‘páo’这个字怎么写?”我说看意思是什么,有几个不同的写法,于是顺手写了“袍”、“刨”、“庖”、“咆”,也解释了每个字的意思。她问得很仔细,每个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慎重地指着“庖丁”的“庖”说:“这个字还不错,就是这个字好了。”

  “这个字怎么样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张庖”吗?那样好听吗?”我夸张地摇着头、皱着眉,想要再使出对付“蔡花”的那一招。

  “谁要姓‘张’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张容这时在一旁耸耸肩,说:“那是因为我先给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这样的,没办法。”

  “我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我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委屈了。

  “我喜欢跑步呀,你给我取的名字里面又没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我只好说“庖”不算是一个姓氏,勉qiáng要算,只能算是“庖牺”(厨房里杀牛?)这个姓氏的一半。

  “‘厨房里杀牛’这个姓也不错呀?总比‘张’好吧?”张容说。

  “我姓张,你们也应该姓张,我们都是张家门的人。”

  “我不要。”妹妹接着说,“我的娃娃也不姓张,她姓蔡,我也一样很爱她呀。姓什么跟我们是不是一家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妈妈也不姓张。”

  他们谈的问题——在过去几千年以来——换个不同的场域,就是宗法,是传承,是家国起源,是千古以来为了区处内外、巩固本根以及分别敌我而必争必辨的大计。然而用他们这样的说法,好像意义完全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们一样姓庖呀。”妹妹说。

  “你就叫‘庖哥’好了,这个名字蛮适合你的。”哥哥说。

  “对呀!蛮适合你的。”庖子宜接腔做成了结论。

  第24节:考(1)

  13 考

  张容念了一年小学,终于能给考试下一个定义了,他说:“考试就是把所有的功课在一张纸上做完,而且不能看书,也不要看别人。”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几个小朋友看别人的考卷被老师抓到,分数一下子就变成零鸭蛋。”所以,“考试”这件事最重要的内容就是“除了题目,任何东西都不能看地做功课”。

  作为一个多义之字,“考”的意义发展应该有先后之别。最初,这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棍儿的、披头散发的老人家的象形,《诗经?大雅?棫朴》里的“周王寿考”是也。到了《礼记》里,对于死去的父亲称“考”。在《书经》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这个意义,征之于普遍人事经验,任何事物完成了,总得验看验看、省察省察。从这一义,大约才能转出刑讯鞫问的“考”,以及审核成绩的“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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