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_张大春【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至于“造”,比较早的用法也同创始的意义无关,无论在《周礼》、《孟子》或《礼记》里面,这个字都只有“到”、“去”、“达于某种境界”或者“成就”的意思,好容易可以在《书经?伊训》里找到一句“造攻自鸣条”,孔安国传解“造”为“始”(从鸣条这个地方起兵攻伐夏桀),除此之外,更无一言及于“世界的开始”。不过,我始终认为,从“创伤”或“到某处”这个意义流衍的过程应该让孩子们体会得更清楚。

  然而,张容和他还在同校念幼儿园的妹妹关心的不是字,而是“在最早最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张容认为科学家对于宇宙起始的解释(那个著名的“大霹雳”论述)丝毫没有办法说明他所关心的“起源问题”。我顺水推舟说:“科学家大概也不能说明大霹雳之前宇宙的存在状况罢?那么我们就不讨论这个问题,来讨论讨论字怎么写好了。”

  第10节:创造(2)

  “字没有用啊,字不能解决问题啊!”他说。

  “好吧,那你说,到底是谁解决了创造世界的问题呢?是科学的解释比较合理,还是宗教的解释比较合理?”

  “如果有那样一个大爆炸的话,总该有人去点火吧?”张容说,“我认为还是上帝点的火。”

  我转向妹妹张宜,近乎求助地希望她能对写字多一点兴趣。

  “上帝在创造人类以前,总应该先创造他自己吧?”妹妹比画着捏陶土的姿势说,“如果他没有创造自己,他怎么创造人呢?”

  听她这样说,我直觉想到她这是从陶艺课捏制小动物而得来的联想。她接着扭起身体来,说:“上帝如果没有先创造自己的手,怎么可能创造人呢?他只有一个头、一个身体,这样扭扭扭扭——就把自己的手先扭出来了。”

  张容“创造”的第一首诗:“你们留下了”——给毕业班的学长和学姐你们就要离开了可是你们却留下了你们留下了校园留下了教室留下了课桌椅和黑板还有亲爱的老师你们就要离开了可是你们却留下了你们留下了歌声留下了笑声留下了吵闹和读书声还有离别的祝福

  第11节:赢

  3 赢

  我总是记得一些没用的事,比方说最早在一个什么场合之下学到一个什么字。

  像“卫”这个字,就是我还在幼儿园上大班的时候,有一天晚饭上桌之前,我父亲指着我刚拿回家来的一张奖状,念了半句:“查本园幼生——”便停下来,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说,“怪了,怎么是‘幼生’呢?你知道这‘幼生’是什么意思吗?”我当然不知道。他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应该是‘卫生’才对呀!怎么变成‘幼生’了呢?”接着,他一点一画地用筷子沾着暗褐色的五加皮酒在桌面上写下了“卫”字。“卫生”是什么?是我父亲拐弯儿抹角跟我玩儿语言的一个重要的起步。他解释:“一定是因为你洗脸都不洗耳朵后面,又不喜欢刷牙,洗澡嘛一沾水就出来,怪不得你们老师给你个‘幼生’,不给你‘卫生’。”老实说,为了能得到一张有“卫生”字样的奖状,我的确花了很多时间洗脸、早晚刷牙并且确实洗澡。

  这种没有用的琐事记多了有个缺点,你会很想把它再一次实践到你的生活里来。

  不久之前,张容的学校举行运动会。他跑得真不错,姿势、速度都比得汤姆?汉克斯,一口气拿了两面金牌。这两场赛跑对于我家的日常生活影响深远。我在劝他吃jī蛋、喝牛奶、早一点去睡觉甚至努力刷牙的时候,都有了更jīng确而深具说服力的理由:“你如果如何如何,就能够长得更好、更壮、更有耐力——跑得更快。”

  可是过了几天,就有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念头祟动着了——该就他最喜欢的运动让他认个字吧?依我自己的经验,倘或不是深切关心的意思,总也不容易把一个字讲好。对于张容那样专注、努力地跑,应该让他认个什么字呢?

  最后我选了一个“赢”字。那是我对运动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带有竞争性质的事十分深刻的焦虑。关于跑,如果前面不带一个“赛”字,我很难想像有谁会没来由地发动腰腿筋骨,所谓“拔足狂奔”。然而,一旦求胜、求赢,想要压倒对手、想要取得奖牌,这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张容在参加运动会之前,对于“六十公尺短跑”和“大队接力”一无所知,只知道拼命往前跑,“像巴小飞那样”(就是《超人特攻队》里的小男孩Dash)。可是一旦站上领奖台,金牌环胸,他笑得完全不一样了——就像一不小心吃了禁果而开了眼界的那人,猛里发现了附加于“跑”这件事上一个新的意义,新的乐趣。

  我趁空跟张容说“赢”。“赢”最早的意思大约不外乎“赚得”、“多出”、“超过”,这样的字义群组,稍远一点的解释也和“多余而宽缓、过剩而松懈”有关。所以我特别qiáng调,“赢”在原始意义上有“不必要”的特质。我想说的是:跑步不应该出于求赢的企图;而竞争是远远处于运动之外的另一回事。

  “如果,”最后我问,“如果没有比赛不会得到金牌,也不会领奖,也不会有人拍手照相,你还会努力跑用力冲吗?”

  我理想中的答案当然是“会呀!”一个爱跑步的人不应该只想赢过别人罢?

  不过张容的答案却是:“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妹妹说得更gān脆:“神经病呀!”

  第12节:揍

  4 揍

  几十年前,毎当我仰着头,跟父亲问起我爷爷这个人的任何事,他总说得极简略,末了还补一句:“我跟他关系不好,说什么都不对的。”这话使我十分受用,起码在教训儿子的时候不免想到,这小子将来也要养儿育女的,万一我孙子孙女问起我来,得到的答案跟我父亲的言词一致,那么,我这一辈应该就算是白活了。

  可即使再小心谨慎,在管教儿女这件事上,必有大不可忍之时。人都说孩子打不得,吼吼总还称得上是聊表心意,然而我现在连吼两声都有“怃然内惭”之感,尽管有着极其严正的管教目的,也像是在欺凌幼弱,自觉面目狰狞得可以。如果有那么一天,蓦然回首,发现居然有一整个礼拜没吼过孩子,就会猛可心生窃喜:莫不是自己的修养又暗暗提升了一个境界?

  吼孩子当然意味着警告,我的父亲在动手修理我之前惯用的词儿是“我看你是差不多了”在这之前是“你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了,我看。”在这之前则是“叫你妈说这就是要捱揍了。”三部曲,从来没有换过或是错乱过台词。至于我母亲,没有那么多废话,她就是一句:“你要我开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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