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到了村后的瘸子老伯家。瘸子老伯家一家人虽也围着火,喝的却是稀面汤,吃的是半白、半黑的杂面馍,就的是一碗淹酸菜。

  茅枝过来立到门口上。

  老伯说,有啥事?

  茅枝说,拐子伯,果真要闹粮灾啦,外面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

  瘸子老伯默着想一会,说让每家都在chuáng头挖个坑,在那坑里埋上一缸两缸粮。

  茅枝就开了一个会,让各家在chuáng头挖了坑,埋了粮。

  埋了粮,还定了三条村规矩,一是各家不能吃捞面,二是各户不能吃烙馍,三是各家各户都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饿了起chuáng烧夜饭。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bī着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还在村里成立了民兵组,民兵组是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圆全小伙组成的,让他们一日一日地在村里转悠着,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好的,一旦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村口上,让汤饭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时光是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结了腊月,入了正月。到正月就发生了一串大事情。公社的麦书记领着几个圆全壮实的人,赶了一辆铁轮马车到了受活庄。到庄里几句话说完,便把受活麦场屋里的两圈小麦拉走了。麦书记是先找到茅枝的,把茅枝叫到村头上,说茅枝,你们受活庄的坟地咋没有一个新坟哩?

  茅枝说,没有新坟不好吗?

  是好呀,书记问,庄里人一天吃几顿?

  茅枝说,老三顿。

  书记说,一世界人都在地狱里,只有你们受活人活在天堂上。说麦天都过去半年啦,都过到隆冬了,可我们一入庄就闻到你们打麦场上有股麦香味,顺着那味走过去,就闻到那麦场屋里堆的是麦天没分完的几囤儿麦。

  书记说,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饿死人,你们还有吃不完的粮。

  书记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们说,你们都说说,你们能忍心看着同是一个公社的百姓,都一个一个活活饿死吗?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饭的到了门口不给一碗吗?说到底都还在共产党的天底下,都还是阶级兄弟嘛。

  就把那三五囤的小麦装上马车,一粒不留地拉走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2)

  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可过了三日后,又有几个圆全的壮年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拿着书记的一封亲笔信到了受活里。信上说:

  茅枝:

  槐树沟大队四百二十七口人已经饿死了一百一十三口,全村连树皮也没了,能吃的生土也没了,见信后务必从你们受活庄的每户给他们挤出一升粮。切切!切切!别忘了你和你们受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一员,彼此都是同一阶级的兄弟和姐妹。

  茅枝就领着那些人,拿着书记的信,到每户给那些人收缴了几担小麦、谷子或者红薯面粉再或红薯gān。那些人走了,几日后又有人拿着书记的信来了,就又从各户给他们挤出两担粮。到末了,还未过正月,就有三五帮人担着担子夹着布袋拿着盖有公社的公章、签有麦书记名儿的信来受活要粮食。不给粮食就坐在村头不肯走,或坐在茅枝家里不肯走。末了就还得从瞎子家给他讨一升,到瘸子家给他要一碗。受活就如公社的一个粮食库,有一批一批的人来要粮食,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缸里的粮面要完了,碗或瓢伸进缸或罐里挖粮挖面时,听到碗、瓢碰着缸、罐底儿的丁当声,各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从心底升上来。

  可是到了正月末尾这一天,村里又来了两个县上的年轻人,穿戴都和公社来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中山装,上衣口袋都别着几枝亮钢笔。茅枝一眼就认出他们中间的一个以前是杨县长的秘书,现在是县里社校的柳老师。柳老师拿来的是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

  茅枝:

  你我都是红四的人,现在社会主义革命又到了危急关头,连县委、县政府都有gān部饿死了,见信后速将受活的粮食jiāo出一些来,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张huáng草纸,字写得东倒西歪,如一片gān草落在那纸上,可在信的末尾处,不光有县长的签名、手章,还有县长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红手印,手印旁还有别在草纸上的杨县长保存的红四方面军的五星红帽徽。手印红得如鲜血一模样,指纹是一圆罗圈环,而帽徽却旧得如gān枯了的血,五个角都磨出了铅灰色。茅枝望着信,把那五星取下来在手里捏了捏,二话没说,就把来人领到上房屋里的山墙下,把两个大缸的盖子打开来,说那个缸里是小麦,这个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们就挖多少。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村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村子里,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胶轮大马车。马车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们没见过胶轮子,都围着那胶轮看热闹,用手摸,用棒敲,用鼻闻。闻着胶皮有一股怪味儿,摸着那胶轮像摸半gān的牛皮样。用锤和棒子去敲那胶轮,那胶轮把棒子和锤一弹就又弹回来。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过远门的瘸子、聋子去看那胶轮车,有瞎子在一边仔细地竖着耳朵去听别人说那胶轮车。就在这一村人都围着胶轮看不休、问不休的时候里,茅枝领着县里的gān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盖让gān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

  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瘸四婶就把她家的粮缸盖子打开得大口朝天,由县上的人把缸里的粮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个断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见了茅枝的第一句话就说嫂子呀,你又领人来家收粮食?茅枝说,把粮缸打开吧,这是最后一次啦。

  本家弟就领人家走进上房让人家随意挖着粮。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也已过出正月,冬去chūn来也就不远了,也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村里讨要粮食啦,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食,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村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吃,日常间,并不见讨饭的在哪里,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家的门里边,伸到各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祸。各家门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蹴着一家讨荒的。到了夜里,他们就睡在各家的门楼下、房后边或街上的避风处。冷得睡不着时,他们就在街上跺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村落都是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村边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的gān部吧?她说我是呀。男人就说我家有个女儿,十五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gān部啦,听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这就是一个瞎、瘸、聋哑的村,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儿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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