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县长在常委会议室的会议桌上吼着说演着,他的声音像雷阵雨样大雨倾盆哩,把县委、县政府的办公楼和大院全都淋湿了,浇了满地的水。盘算着,说演着,他掰着自个的手指头,当把这笔巨账算到人人清白了,明晓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每天列宁公园的门票就是一百万块钱时,他把他的说演顿住了,把自个的双手捏成拳头硬在胸前面,像老鹰飞在天空收了翅膀翔滑呢,要滑着朝地面俯视呢。他便俯视到了每个常委为了能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说演,能看清楚他说演时的动作和表情,都又一次把椅子朝身后拉了拉。他看见走廊上有人把会议室的屋门推开了一条缝,机关gān部的脸都挤在那门缝和窗口上,脸成条儿了,成了扁平了,看见楼下大院那片宽敞的场地上,不仅立站满了人,还有人站到院子中央处地儿的水池沿上去,爬到水池里的假山上边了。他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惊异的光,每个人的眼都睁得和日头、月亮一样明亮哩。于是哦,他就把嗓子撕扯得和城门一样宽敞了,把讲话的声音提高到山头云上了,人也又像鹰一样展开翅膀飞飞翔翔了。

  他吼着说:

  “一天一百万,十天一千万,三个月就是一个亿,一年就是三点七亿。三点七亿,可这三点七亿说的都是去参观列宁遗体的门票哩。可列宁森林公园那儿除了列宁纪念堂,还有九龙瀑布和千亩松柏林,万亩动物山,有登山看日出,下山看天湖,鹿回头,天仙池,青龙白蛇dòng,芳香百草园——那儿有看不完的风景哩,你只要上了魂魄山,看了列宁纪念堂,你就得不停地买门票,就要在那山上住宿一夜两夜哩。这一住,你住店要掏店钱,吃饭要掏饭钱。用一包擦嘴的纸也要两块钱——你们算一算,一个游客上一次山让他在那山上最少花掉五百块,那一万个旅客要给我们县留下多少钱?要给我们留下五百万块钱呀!可他要不止花了五百块而是花了一千块,花了一千三百、一千五百块钱呢?可要到了chūn天那旅乐的旺季,一天不只是来一万游乐客,而是来了一点五万游客呢?来了二点五万、来了三万个游客呢?”

  再扫一眼楼上楼下、身前身后的gān部们、听众们,县长他又喝了一口水,嗓门稍稍小了些,像到了开会总结的时候样,很无奈地笑了笑:

  “我真的是算不过来这笔账了呢,请你们算算吧,你们算算咱们双槐县到那时候一年要收入多少钱——到了那时候,问题不是出在能收入多少钱,而是有了这么多钱怎样花出去。花出去才是难事哩。”

  再瞟一眼楼上楼下人人都是一脸光亮的听众们、观众们,县长冷猛地又把他的嗓子扯得比城门更宽了,声音高过云霄了:

  “——花钱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呀!扩大街、盖楼房,那能用掉多少钱?把县委、县政府的大楼盖到半天里,各部、局委都盖一栋办公楼,你就是都用huáng金刷墙、铺地,可楼盖起来了,那源源不断的钱也还是要往财政局的账上流的呀,像一条大河每天往县里流的都是金子呀。人能吃多少?人能花多少?全县农民不种地,每个月你都坐在田头发工资,可到末了你还是有花不完的钱;不种地你着急,你着急你就把所有的田地都种上花和草,让那田地里一年四季都青青绿绿呢,都花红花huáng呢,四季飘香呢,可你四季飘香了,到处都是花草了,那游人就更加多了呢。游人更多了,你的钱就更加花不完了呢——双槐县变成了挣钱容易花钱难的县,那时候你们说咋办呀?到底咋办呀?!我这当县长的是不知道咋办哩,我这当县长的只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把列宁森林公园建起来,钱花不完了,像秋天来了,地上扫不完了树叶一样呢,让你们为花不完钱犯愁哩,那时候各家各户都钱多得吃饭也不香,觉也睡不着了呢。为钱花不出去家家户户做了大难了。做了大难那就不是我县长的事情了,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那就是我们双槐县的革命和建设遇到了新的难题了,要有比我更有能耐的县长才能来解决这个难题了,要有地区和省里来调查研究上十天半月、半年三个月才能解决掉这个难题哩……”

  絮言:

  ①láng遢子:方言。即如láng窝的幼láng一样不知收拾自己,所以称为láng遢子。

  第七卷 枝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1)

  日头西偏的当儿,县里开完了常委会。大院里,已经开始静静安安了。散了会,人员都怀着兴奋去了呢。楼上有电扇的办公室,也都关了电扇了,锁了抽屉和办公室的房门了。走道上静得只还有那个扫地、倒垃圾的临时工了呢。这时候,县长踩着安静像踩着棉花样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了。

  他该回家了。该到他的敬仰堂①里去一趟,回家和媳妇睡在一起了。

  他有多少、多少天都没有回家了,没有进那敬仰堂里了。

  因了受活绝术团出演的大功告成,因了他一晌儿在常委会上的滔滔说演,使他在兴奋之后感到了渴累呢,于是他就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喝了水,把秘书和办公室的人员全都打发去,独自品味了半天说演的兴奋和购买列宁遗体中各个环节上的事,到末了,落日从他的窗上退下了,像一面红绸悄没声息地抽去了,他也就从兴奋和累劳中歇了过来了。

  窗外的天空是yīn郁沉闷哩,大街上也都静了下来了。依稀着能看见、听见夜蝙蝠在huáng昏之前飞出来在楼前的响动哩。他想起来他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和媳妇赌气说他能三个月不回家,可那毕竟都是赌气的话,哪能说不回就真的不回呢。他该回去看看了,该把这两个月他组建受活团和领着受活团到地区出演的事,到敬仰堂里面壁默祷一阵子,然后呢,吃夜饭,看电视,和媳妇上chuáng睡觉去。

  他冷猛地就想到和女人受活的事情了。

  想到自个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受活了,像孩娃们冷丁儿想起自个把稀罕的糖果舍不得吃掉藏到一边了,可因了这藏着,却又反而很久地忘了呢,因此就在嘴角挂了笑,从凳上立起来,咕咕地喝掉杯里的水,立马地起身回家了。

  然而,然而哟,和唱戏一样巧合着,他欲要走了时,拉开办公室的屋门时,却看见了他最烦厌的一个人。看见受活庄的茅枝婆竟提着一个包袱,倚着她的灰铝拐杖竖在门口上。这样儿,一下子他便怔住了。他知晓她在门口等着,是要来说那让受活人退社的事。他想起他在一个月前是给她写了退社的条子的,是答应过她让她十天、半月后来县里办理退社手续的,于是心里升起的回家和女人受活的心绪便立马消散了,若了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呢。可是他,却是笑着哩,惊讶地笑着说:“呀,茅枝婆,是你呀,进来,你快进来呀。”

  茅枝婆便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她并不生疏哩,从壬辰年她和她男人石匠第一次到这个院落找了那红四的县委书记入社起,到庚子年里石匠殉世,之后几十年她便不间断要到这院里找书记和县长闹着退社了。闹退社闹了三十多年哩,三十多年,县委那红瓦房子都换成楼房了,换成楼房,这楼房都又破破烂烂了。第一任的县委杨书记都当了地委书记了。当了地委书记都不知离休到哪了。到现在,地委书记都换了几任了,姓马的、姓林的、姓粟的,现在又是一个姓牛的。这县委的办公楼,起原先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洋灰脚地都让岁月蚀腐得坑坑洼洼了,墙上那云白的粉灰都发huáng剥落了。那半空里吊着的电棒管儿,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见着时,炽白得和雪一样呢,可这忽儿竟都挂了蛛网了,灯亮着也不觉得明光哩,且那电棒管儿两头都已经烧出锅底的黑色了,只有那中间半擀杖长的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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