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碰到了人,人家说:“jú梅呀,你好哟,四个姑女有三个都成了出演团的成员啦。”

  她就笑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人家说:“jú梅嫂,日后你家的钱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时可千万大手一些呀。”

  她亦笑,淡笑着,无可言说啥儿呢。

  也就到了庙客房。庙客房里正有一对夫妻下跪哩,是一对圆全人为孩娃向县长求情呢,县长就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脸的慵懒如huáng泥样挂在他的身上和脸上。秘书不知去了哪儿了,只他独自在屋里,因了瞌睡,貌样上似有些生气地盯着面前跪着的圆全人:“你有话起来说。”

  那跪下的就倔倔地下跪着:

  “县长哟,你不答应我们就死也不起哩。”

  他也就又耐了性子了:

  “你娃到底会啥儿?”

  “他虽人样儿丑,可他能闻到几里路外的麦香味。”

  县长说:“我也能闻到几里外的麦香味”。

  那夫妻就有些急焦了:

  “他在庄里还能闻出庄里谁家蒸馍了,能闻出那馍里卷了芝麻还是卷了葱花和韭菜。”

  县长想了想:“真的吗?”

  那跪下的就说我去领来你试看试看吧,他能闻出这屋里哪有cháo湿哪有煤烟和哪有老鼠屎。可虽他们说得多bī真,县长还是扬手摆了摆,说你们走了吧,待我睡起来,把孩娃给我领来试看试看再说。然后那对中年夫妻就朝县长磕了头,也就起身退着出去了。庙院里的几棵老柏树,在院里铺了极厚的浓yīn儿,jú梅在那树yīn下立马落汗了,凉慡了。她望着那退出的一对两口儿,原来是庄里的瓦匠和他家里的,就彼此对目望了望,想说啥,又都没有说,因为jú梅看见人家脸上的不悦了,明了那是因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团里,可人家一个儿娃竟没选进去,也就生了芥蒂了,彼此间冷漠漠地看看走了呢。脚步声在庙院的砖地上,像松软的桐木落在石板上,空空的,却响亮,传出老远老远哟。

  第五卷 gān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3)

  jú梅在老庙门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探着进了屋子里。柳县长已经开始闭目打着盹儿了,人仰在椅背上,双手依然jiāo错着,如皮带样勒在脑后边,把那椅子微轻微轻地摇晃着。不消说,他是一个身心都入了睡的轻快里。忽然间组办起了一个绝术团,像一出门撞在了一棵摇钱树上样,购买列宁遗体的款项冷不丁儿就有落处了,得来间全都没耗啥儿功夫呢,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消闲哦,受活哦。庙正房还和起原先是一样呢,三间房有两道界墙分开着,界墙顶的房梁上,画有龙、凤、神的花图案,梁下的界墙上都糊了旧报纸。正面墙壁上,贴了一排四张的人物像,前面三张是很早的哪些个年月张贴上去的,是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像。有胡子的胡子上已挂满了尘灰了,没胡子的唇上和鼻凹里就堆满了日子里的灰。那像纸都被日子变得huáng脆哩,仿佛手一摸,纸会碎落一片儿。可后面那一张,却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头发,脸上飘满了红灿灿的笑。立在门口上,盯着那一排像,jú梅心里先还有些dàng激激的味,想起来出门时该把头发梳整一下儿,该换一件新的衣裳啥儿的,没有换,就有了后悔了,及至果真到了这个处地儿,看到那四张贴像了,她心里dàng激激的东西就凝在了心里边,变成了忽冷猛的一个惊。那第四张像,就是柳县长自己的标准像,他和前边三张并排挂在一个处地儿,如让jú梅惊一下,怔一下,心里dàng激激的东西就都凝住了,不再流动了。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县长面前的老远处,门外边,她如见了个惯常的熟人样,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呢。她有些明白刚才心里dàng激激的东西如何转眼里就成了硬块梗在心里了,一来是因为他胖了,脸上有了赘肉了,原来的那个清瘦的样子dàng然不在了;二来是因为他把他的像挂在墙上了,挂在了那三张像的后边了,使得她一下子觉到她和他间的距离成了路程了,那路程远得没法儿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就那么木然然地立在门口前,本想再往里踏上一步的双脚死在了门口上,盯着他,望着正庙屋的墙墙与角角,过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地咳了一下儿。

  他原是醒着的,她的一咳他是听见了,可他因为正瞌睡,就没有睁开眼,便不耐烦地摇着椅子说:

  “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觉再说行不行?”

  她说:“我是jú梅呀。”

  他便把晃着的椅子的四腿稳在了脚地上,睁开眼朝房里房外看了看,怔怔地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一会,又看着庙客房的大门口,冷冷清清地。

  他说:“我没通知你来你咋来了呢?”

  她说:“我来看看你。”

  他说:“我把你的几个姑女全都弄到绝术团里了,她们以后都拿工资了,你的日子日后就要好过了。”说着又瞟了她一眼,柳县长接着道:“你抓紧存些钱,等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山上,每天间受活庄的梁道上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了,那时候你再抢先一步在梁上开个饭馆、旅店啥儿的,你的日子就过到天堂了。比我的日子还要好了哩。”

  也是还想要问他几句啥儿的,对他说几句啥儿的,可听了这番话,她就不知她该问啥儿了,该说他几句啥儿了。再抬头看看他那挂在墙上和那三张并排了的像,瞟他一眼儿,也就转身慢慢往庙客房的外边走去了。

  他迟疑一会,从椅子上立起来,也看了墙上的像,又目送着她说了句:“都是秘书挂弄上去的,图我有个高兴呗。”

  她就把步子在院里慢淡下来了。

  他却说:“你走吧,我就不再送你了。”

  也就从庙客房的院里出来了。庄街上的日头灿huáng灿huáng着,热làng子一dàng一dàng的,一冷猛从堆满yīn凉的院里走出来,她的头忽地有些晕,像整个人在一个水锅里煮了一场样,既没有后悔自己不该来见他,也没有见到他后心里多出些激悦啥儿的,可待她到了往家拐的胡同口,看左右没人了,前后也都空dàng了,泪就在脸上一老泉地涌了出来了。她立站在那儿,冷丁儿抬手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骂着说:

  “贱!贱!你去看人家gān啥呀,该死的你咋这样贱!”

  掴打了,不哭了,立站下一会她就回去了。

  絮言:

  ①qiáng长:方言。意即特长。因为受活人的残缺,迫使他们在某一方面有其所长来弥补所短,借此聊以生存,如盲人耳聪,聋哑手灵等。

  ③天堂地:天堂地不是天堂之地,是如天堂般令人向往的田地。如前文所述,受活这条沟谷,多少年前,土肥水足,旱有水浇之平田,涝有排洪之坡地,人们无论何样残缺,只要在自己家田地上勤耕勤作,每年东不丰收西丰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粮,所以受活人广种广收,并不害怕天灾。农忙农闲,村人都在田里,一边劳作播种,一边悠闲收成,日子过得散淡而殷实。只是到了庚寅虎年,田地归公,这种散淡悠闲的日子才算结束。所以,各种自家田土,从不被他人管束那悠闲自在、丰衣足食的日子,成了受活人失去的一种生活方式,一场美梦,一个幻想。也因此,在过去和未来的岁月中,继续种天堂地成了茅枝婆为之奋斗的一个目标,成为全庄人对美好的一种向往与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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