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印象_史铁生【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八子不说话,惟呼吸使脸上的报纸起伏掀动。

  我说:"过几天,没准儿我还能再攒一毛呢,让九儿和石头也看。"

  2.八子(3) 史铁生

  有那么一会儿,八子脸上的报纸也不动了,一丝都不动。

  我推推他:"嘿,八子?"

  八子掀开报纸说:"就这么不出气儿,你能憋多会儿?" 我便也就地躺下。八子说"开始",我们就一齐憋气。憋了一回,八子比我憋得长。又憋了一回,还是八子憋得长。憋了好几回,就一回我比八子憋得长。八子高兴了,坐起来。

  我说:"八成是你那张报纸管用。"

  "报纸?那行,我也不用。"八子把报纸甩掉。

  我说:"甭了,我都快憋死了。"

  八子看看太阳,站起来:"走,回家。"

  我坐着没动。

  八子说:"走哇?"

  我还是没动。

  八子说:"怎么了你?"

  我说:"八子你真的怕k吗?"

  八子说:"操,我还想问你呢。"

  我说:"你怕他吗?"

  八子说:"你呢?"

  我不知怎样回答,或者是不敢。

  八子说:"我瞧那小子,顶他妈不是东西!"

  "没错儿,丫老说你的裤子。"

  "真要是打架,我怕他?"

  "那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现在想来,那天我和八子真有点儿当年张学良和杨虎成的意思。

  终于八子挑明了。八子说:"都赖你们,一个个全怕他。"

  我赶紧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好。"

  八子说:"操,那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那么多人,都想跟他好。"

  "你管他们gān嘛?"

  "反正,反正他要是再说你的裤子,我肯定不说。"

  "他不就是不跟咱玩吗?咱自己玩,你敢吗?"

  "咱俩?行!"

  "到时候你又不敢。"

  "敢,这回我敢了。可那得,咱俩谁也不能不跟谁好。"

  "那当然。"

  "拉勾,你gān不gān?"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搭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要不跟你好,我跟你好。"

  "我也是,我老跟你好。"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轰"的一声,电影院的门开了,人流如涌,鱼贯而出,大人喊孩子叫。

  我和八子拉起手,随着熙攘的人流回家。现在想起来,我那天的行为是否有点狡滑?甚至丑恶?那算不算是拉拢,像k一样?不过,那肯定算得上是一次yīn谋造反!但是那一天,那一天和这件事,忽然让我不再觉得孤单,想起明天也不再觉得惶恐、忧哀,想起小学校的那座庙院也不再觉得那么yīn郁和荒凉。

  我和八子手拉着手,过大街,走小巷,又到了北新桥。忽然,一阵炸灌肠的香味儿飘来。我说:"嘿,真香!"八子也说:"嗯,香!"四顾之时,见一家小吃摊就在近前。我们不由地走过去,站在摊前看。大铁铛上"滋啦滋啦"地冒着油烟,一盘盘粉红色的灌肠盛上来,再浇上蒜汁,晶莹剔透煞是诱人。摊主不失时机地吆喝:"热灌肠啊!不贵啦!一毛钱一盘的热灌肠呀!"我想那时我一定是两眼发直,唾液盈口,不由地便去兜里摸那一毛钱了。

  "八子,要不咱先吃了灌肠再说吧?"

  八子不示赞成,也不反对,意思是:钱是你的。

  一盘灌肠我们俩人吃,面对面,鼻子几乎碰着鼻子。八子脸上又是愧然的笑了,笑得毫无杂质,意思是:等我有了钱吧,现在可让我说什么呢?

  那灌肠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机会吃到那么香的东西。

  3.看电影(1) 史铁生

  我和八子一起去的那家影院,叫"jiāo道口影院".小时候,我家附近,方圆五、六里内,只这一家影院。此生我看过的电影,多半是在那儿看的。

  "上哪儿呀您?""jiāo道口。"或者:"您这是gān嘛去?""jiāo道口。"在我家那一带,这样的问答已经足够了,不单问者已经明白,听见的人便都知道,被问者是去看电影的。所以,在我童年一度的印象里,jiāo道口和电影院是同义的。记得有一回在街上,一个人问我 :"小孩儿,jiāo道口怎么走?"我指给他:"往前再往右,一座灰楼。""灰楼?"那人不解。我说:"写着呢,老远就能看见--jiāo道口影院。"那人笑了:"影院gān嘛?我去jiāo道口!jiāo道口,知道不?"这下轮到我发懵了。那人着急:"好吧好吧,jiāo道口影院,怎么走?"我再给他指一遍;心说这不结了,你知道还是我知道?但也就在这时,我忽然醒悟:那电影院是因地处jiāo道口而得名。

  八十年代末这家电影院拆了。这差不多能算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我很少看电影了,一是票价忽然昂贵,二是有了录象和光盘,动听的说法是"家庭影院".

  但我还是怀念"jiāo道口",那是我的电影启蒙地。我平生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是《神秘的旅伴》,片名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只记得一个漂亮的女人总在银幕上颠簸,神色慌张,其身型时而非常之大,以至大出银幕,时而又非常之小,小到看不清她的脸。此外就只是些破碎的光影,几张晃动的、丑陋的脸。我仰头看得劳累,大约是太近银幕之故。散场时母亲见我还睁着眼,抱起我,竟有骄傲的表情流露。回到家,她跟奶奶说:"这孩子会看电影了,一点儿都没睡。"我却深以为憾:那儿也能睡吗,怎不早说?奶奶问我:"都看见什么了?"我转而问母亲:"有人要抓那女的?"母亲大喜过望:"对呀!坏人要害小黎英。"我说:"小黎英长得真好看。"奶奶抚掌大笑道:"就怕这孩子长大了没别的出息。"

  通往jiāo道口的路,永远是一条快乐的路。那时的北京蓝天白云,细长的小街上一半是灰暗错落的屋影,一半是安闲明澈的阳光。一票在手有如节日,几个伙伴相约一路,可以玩弹球儿,可以玩"骑马打仗".还可在沿途的老墙和院门上用粉笔画一条连续的波làng,碰上院门开着,便站到门旁的石墩上去,踮着脚尖让那波làng越过门楣,务使其毫不间断。倘若敞开的院门里均无怒吼和随后的追捕,这波làng便可一直能画到影院的台阶上。

  坐在台阶上,等候影院开门,钱多的更可以买一根冰棍骄傲地嘬。大家瞪着眼看他和他的冰棍,看那冰棍迅速地小下去,必有人忍无可忍,说:"喂,开咱一口。"开者嘬也,你就要给他嘬上一口。继续又有人说了:"也开咱一口。"你当然还要给,快乐的日子里做人不能太小气。大家在灿烂的阳光下坐成一排,舒心地等候,小心地嘬--这样的时刻似乎人人都有责任感,谁也不忍一口嘬去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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