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逃离西门镇_阎连科【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村长说,让她倒。

  媳妇说,明儿再倒出也流不到屋子里。

  村长说,我今儿就要让她倒,刚才我在外边就闻到臭味儿了,不能养个姑女连亲娘的屎尿都嫌脏。

  媳妇说,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就倒屎盆吧。

  村长说,是亲戚都是自家人。我今儿偏就要让你姑女把屎盆端去倒了哩。

  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于一个要让倒,一个有碍于金莲不让倒,村长和她媳妇一递一句,姑女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这时候金莲冷不丁儿就有了惊人之举。金莲的惊人之举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哪儿有惊人之处,她觉得一场争吵完完全全都是因了她,因了她坐在那儿才祸起萧墙的。所以她从凳上站起来了,站起来说表妹有事让表妹忙去吧,我去倒了就是啦。说着她就往里间屋子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悉地撩开那地铺chuáng的方格花单子,沿着臭味一伸手,就拉出半盆屎尿来。她没有捂鼻子,也没有如村长的家人倒时那样把头扭到一边,她端着那半盆屎尿,像端着半盆无色无味的水,在村长一家还愣着的时候从屋里出来了。村长媳妇连连哎哟说,脏臭哩,你快放下。金莲说有啥儿脏臭呀,在娘家我娘病时我也天天倒。村长家姑女见金莲端着屎尿出门了,忙不迭儿去接时,金莲从她身边快步地绕过去,说有事你立马出门吧,我闲着也是闲着呢。然后瞅瞅院落中一圈瓦房的排座,朝上房山墙下有路灯的风道走过去,就把那盆屎尿倒进厕所了。

  又舀了水在厕所洗了那个洋瓷盆。

  再把空盆端回来塞进了村长媳妇的chuáng下边。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村长的姑女月已经不在了院落里。金莲想仔细看看她穿的灰毛裙,想问问她在哪儿买的呢,价格咋样儿,可惜金莲还未细看她人长的啥儿模样她就不在了。村长媳妇让金莲去水龙头下洗洗手,金莲摇着头说又不脏。

  村长媳妇说,你洗洗。

  金莲说,真的不脏呢。

  再一次走进屋里去,村长已经坐在屋里抽起了这烟,抽着烟村长不时地抬头看金莲,看得金莲不得不把头低下去,到一支烟将抽完时,村长感叹一声,和长辈一样说,他娘的,这矬老大倒真是命好哩。把烟头拧灭在鞋底上,说说吧金莲,来找你表姑有啥事。

  金莲说,没啥事,就是想认认表姑哩。

  表姑说,说吧,有事了就给你姑父说。

  金莲说,表姑,真的没事儿。

  村长说,是想说那十字路口扒房的事情吧,是了你就说,我明儿让把那房子留下来。

  金莲说,留下来那服装店倒还是完完整整的,可老二他人在民兵队,专扒人家的房子的。

  留下对老二不会有啥儿影响吧。

  村长说,不扒自然有不扒的理,挨不着老二啥事儿,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村长提。

  一切都迎刃而解,风chuī云散。从村长家里出来,金莲感到少有的轻松和快活,仿佛她人从鸟笼里飞将出来了,脚步轻得如chūn季里飞舞的柳絮杨花。大街上虽不像城里的夜色那样,辉辉煌煌,灯红酒绿,可在耙耧山脉的皱川中,也很有几分不夜的景色。从外地来的女子开的那些名称俏丽的发廊和酒屋,绿灯红光,还都在忙着,酒店里当地人的划拳声,如洪水一样卷在大街上;还有名声不好、生意却异常爆烈的简易歌舞厅,砸锤似的音乐,哭唤的爱歌,震得街上的水泥马路都在轻微地颤抖。金莲没有立刻回家。金莲沿着大街往王奶的茶屋走去了。路上碰到从附近矿山来的几个淘金的男人们,他们笑着叫她喂、喂,她冷那些男人一眼,说你们认错人了。我是刘街的,死了我都不会做那事。几个男人便遗憾着朝发廊、酒屋那儿走去了。

  在王奶那儿用洗衣粉洗了两遍手,吃了一个茶蛋,喝了一杯新泡的信阳毛尖茶,教郓哥学写了"上"字和"下"字,与王奶说了一阵闲话,谈到村长时,金莲说村长也可怜,王奶说与县长、省长比着他是可怜哩。金莲说他媳妇原来那样儿。王奶说村长天天忙在外,可怜的是他媳妇哩。可金莲觉得他媳妇是可怜,似乎更可怜的是村长,然她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也说不清村长哪儿更可怜,待郓哥有些瞌睡时,金莲就辞了茶屋回家了。

  金莲重新路过jī肠胡同口儿时,她看见老大、老二弟兄两个在那口儿前后dàng游着。她说你们在这gān啥儿,老大说,找你哩。金莲说,我又丢不了。老二说,我们怕你到村长家出点啥事情,村长一急不打人骂人他就嘴手痒。金莲便不耐烦地朝前走,老大、老二便保镖似的跟在她后边。

  老大问,你没去村长家?

  金莲说,去了。

  老二问,村长没有厉害你?

  金莲说,村长答应那房子不扒了,一条街只留我们一家不扒房。

  老大老二收了脚,站下来看金莲仍然往前走,弟兄俩又快步跟上去,说真的不扒了?金莲不回头,说扒不扒你们明儿就知道。见金莲忽然有做成大事端出了架子的模样儿,就都一言不发地回了家。睡觉前院落里异常安静,落地的月光声,像雾气从树梢上流过那样响。老大已经不再偷偷熬药了。他改在饭后熬睡前喝。

  老大喝完药就拉开被子上了chuáng,金莲出门倒她的洗脚水,看见老二没有睡,在院里愣着望天空,仿佛初懂人事的孩娃在天上寻找哪颗是属于他的星。金莲倒了水,把盆倚在门礅儿上,过去说该睡了,老二。老二就望着金莲,说嫂,村长真的说不扒房子了?

  金莲说我哄你gān啥儿。

  老二说我不信。

  金莲说你总以为家里啥事离了你都办不成。

  老二说嫂,村长没提过让我当民兵队长的事?

  金莲说没提,我也没问。

  老二叹口气,说我托他姑女给他说过了,还给他送过几条烟,他姑女答应说帮忙让我不当民兵队长就当村里的治安委员哩。

  金莲又有些可怜地望一阵老二,说我们家吃有吃、穿有穿、住有住,你进货我卖,经营好时装店不就行了吗,为啥偏要gān那呢。老二说嫂呀,你不懂刘街的事,不懂如今社会上的事,在刘街、在这社会上,没有点权就别想挣大钱,别想过人上人的好日子。说我们的时装店一个月得报多少税?可村里的gān部哪一家都比我们生意大,哪一家都没报过税,没jiāo过电费、卫生费。不是说集资办教育是功在千秋吗,可刘街的百姓家家户户都集了,村长家没有集,村长还成了全县乡村教育的典型哩,连来县里视察的省长都和村长合了影。你说这人活世上没点儿权势行不行?

  这时候老大在屋里像吐痰没有吐出那样啊了啊,金莲便回屋关了门,乜一下老大说,你睡你的吧,有啥儿啊。老大笑了笑,说我喝了几天药,觉得身上又热又烫,肚脐下边好像也憋着一股气力儿。说着动手去解金莲的衣扣时,金莲一下将老大的手打到了一边去,自己脱了衣服关了灯,背对着老大躺下了。月光从窗里挤进来,如金莲的肌肤一样晶莹薄亮地落在chuáng旁。从门口过来的风,青色透明地朝着chuáng上chuī。

  老大被金莲生冷地打了一下手,坐在被窝不敢再动了。而金莲想一时半刻就睡着,睡着了老大也就不敢再指望有以前那做不成事儿也要寻些快活的疯癫儿。先前,金莲只要不硬把老二拉到自己脑里仇仇恨恨的,忘了老二,说睡也就关门样眼前一片暗黑了。梦像秋天的金谷一样丰收着,在梦里她总是欢快又愉悦。可今夜她用尽了力气还是睡不着,不仅想老二,她还想村长,想村长家那分开的两张chuáng。她把眼睛闭起来,看见时间如一条黑线从她眼前的墙上抽过去,吱吱有声,走走停停。大街上的脚步声,居然能穿越墙壁敲在她的枕头边;发廊和据说村长也有一束股份的舞厅的锤乐,在她心里轰鸣不息,使她身上的血液比往日流得急切了三五成。她睁开了眼。她觉得她使村长决定不扒她的店铺了,连老二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能那么急于地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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