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李斯说到后来,言语间已是破绽百出。樊於期也觉得不对劲,正沉吟未决,殿外忽杀声一片。李斯喜形于色,知道是郎中令王绾、内史肆领兵赶到。樊於期大怒,心知中计,拔剑便砍李斯。李斯将将躲过,脑袋虽保住,头发却已被削去一大片。李斯转身便逃,樊於期提剑紧追。

  郎中令王绾、内史肆高呼:“奉旨捉拿贼首樊於期,余者不问。”于是兵士纷纷投降。樊於期犹紧追李斯不放,李斯都快以为自己今天要呜呼了,大叫“王绾救我”。樊於期追出百步,这才被甲士截住,樊於期奋勇杀奔而出,这才有了前面城门逃出那一幕。

  【3.生死一发】

  且说浮丘伯和樊於期结伴而行,前往与成蟜会合。途中,樊於期讲述的造反版本与真实情况颇有不同。樊於期的版本简要叙述如下:

  入宫,遇伏,战,血战,死战,不敌,退,The end(结束)。

  可以看出,在此故事中,有关宓辛的戏份被全部删除,李斯的戏份也是砍去十之八九。浮丘伯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知道樊於期并未说出全部事实。军人也有不爱武装爱红装的时候,不仅喜欢美化自己的胜利,更喜欢美化自己的失败。又或者,战场如闺房,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再回过头来看李斯。李斯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樊於期那突然砍出的一剑,硬生生地将其头皮削去一片,只要再往下砍几寸,或者他躲闪得再慢那么一点,他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

  这个时候的李斯,体现出了一个职业官吏的良好操守,他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又立即投入了紧张而繁忙的工作。眼下的动dàng时期,正给了他大展身手、仕途爬升的大好机会,他哪里还顾得上盘算自己这点伤是否应该算是工伤,是否应该休一个带薪的长期病假,请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治疗咨询,等等。他仕途的终极目标还远没有实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停歇。是以,在这个时候,他不仅要向嬴政展览他的伤口,更要向嬴政展示他的才华。

  另一方面,樊於期的这一剑,也再次促使李斯开始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李斯这时三十八岁,照今天的gān部标准来考量,几乎能算得上是青年了,而在他的身上,也确实留存有青年人的洒脱和锐气。大难不死之后,他体会到的并不是生命之脆弱,而是作了如下思辨:樊於期那一剑若砍得准,我也就立时死了;而正因为他没有砍准,所以我还活着。反过来说,我还活着,证明那一剑没有砍准,而因为那一剑没有砍准,所以我并没有死去。因此,只要我还活着,就证明我没有死,也不会死,死亡不会降临于我,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而如果我死去了,则证明樊於期那一剑砍得正准,而因为那一剑砍得正准,所以我就无法再活着。既然不再活着,自然也就不会感受到活着的时候才有的恐惧和痛苦。因此,死亡一旦降临,我也就将不再存在,于是更加不用为了死亡而担忧害怕。由是言之,神不足惧,死不足忧,祸苦易忍,福乐易求。

  再说樊於期虽然成功逃脱,却将华阳太后的手令留在了咸阳宫内。不消说,这个手令在第一时间里被秘密jiāo到了嬴政的手上。嬴政看着手令上华阳太后的笔迹以及印玺,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他抖动的双手,则泄露出他内心qiáng烈的紧张和愤怒。这个手令,彻底bào露了华阳太后的立场,乃至整个宗室的立场:他们支持成蟜,反对嬴政。

  这个手令,只是轻轻的几片竹简,在嬴政手中却显得沉重无比。这轻轻的几片竹简,意味着整个宗室的背叛。

  【4.家族记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是统治着秦国的王,就早应该有了随时迎接谋反的心理准备。然而,面对宗室的背叛,嬴政却无法做到平常心,他有着双倍的愤怒。即,作为秦王的愤怒,以及作为嬴政的愤怒。前者的愤怒不难想见,后者的愤怒,则在于他被整个嬴氏家族抛弃,他成了一个被驱逐的外人。

  在两千多年之后的今日,家族的凝聚力已然瓦解,家族的观念也正在逐渐消失(请注意家族和家庭的区别)。作为现代人,已从家族中解放出来,摆脱了家族的压力和桎梏,却也放弃了家族的温暖和荣耀。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而当这个根源被抛于身后,人于是开始了流làng,漂泊在祖先曾经耕耘和生活的土地,却再也觅不到故乡。

  古人云:人困则返本,穷则告亲。或许,中国人骨子里本不信仰任何宗教,有的只是对祖宗的崇拜。对中国影响最大最深的儒家学说,并不能算是宗教,其中的厚古薄今、慎终追远之说,便是一种jīng神上的返祖现象。求天告地,祈神祷仙,固然是必备功课,但天地神仙为大家公有,并不会专为一人赐福,是以还不如求祖宗保佑,毕竟天地远而祖宗亲。

  但凡去过一些保存相对完好的古村落,总会发现,宗祠一定是村落中最高大、最宏伟的建筑。这就好比在基督教徒聚集的城镇,最辉煌、最美丽的建筑一定是教堂。不为别的,因为无论宗祠还是教堂,都是存放信仰的地方。反观今天的城市,最奢华的却一般都是银行。当然,对许多人来说,银行里面所存放的,也正是他们的信仰。

  我们在老电影里时常可见这样的场景:战士经过了万千险阻,终于和大部队会合了,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兴奋地说:“终于找到组织了。”古人不用找,家族就是他们的组织。这种同祖同宗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是无可替代的。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同样,倾国与倾城,家人难再得。家人,不可再生之资源。灾难深重、战火频仍的中国,断裂了多少家族的记忆。生而为人,或能上溯十代二十代,而更为遥远的祖先,却已不能知道。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已永归于尘土。

  时常有人言说,对国人之人性了解最为透彻的,首推鲁迅先生。在我看来,为鲁迅先生所特加关注的,乃是国人人性中yīn暗卑微的一面,先生身逢乱世,不得不持此以为敲打警醒。而为孔老夫子关注的,却是国人人性中明亮光辉的一面。一本《论语》,时隔千年,却仍能让人从中读出自豪、读出幸福,夫子可谓知国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为一世的话,从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刚好百世。百世之内,夫子知也。百世之后,夫子知乎?夫子如果活到今天,又该会有怎样的感想?

  【5.真的要杀尽宗室吗?】

  且说嬴政召集嫪毐和吕不韦二人,商议对策。对这两个家伙,嬴政非但不信任,而且是又憎又恨。嫪毐不足道也,只是一个宦官罢了,根本不配当人来看。吕不韦的可恨之处则在于,他偏巧不是一个宦官,既然不是宦官,所以他能和嬴政的母后困觉,虽然现在他们不一道困觉了,但毕竟以前困过觉。这就是吕不韦的原罪,无论如何也无法赎还。倘无此原罪,嬴政又怎会受困于那漫天的谣言?

  话说回来,嬴政虽厌恶此二人,但是,要对抗宗室,又非得依靠二人的力量不可。和自己从心底鄙夷痛绝的人物合作,而且还要装出其乐融融的样子,这对普通人来说,业已是很糟糕的体验,而对理应无所不能的君王来说,其痛苦和屈rǔ更是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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