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打过群架的朋友应该有这样的体会:两队人马一通乱战,每个人都眼睛通红,脑袋空空。挨了一拳,不知道是谁打的;揍了别人一拳,也没时间来看看被揍者的脸。

  在古时候的战场上,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一个敌人通常要挨好几剑,才会最终毙命。而这几剑很有可能出自不同人。那么,杀死这名敌人的功劳该记在哪位战士的身上?军功当前,每个战士都会抢着应承是自己gān的。孰真孰伪?即便起死者于地下,怕也是说不清道不明。

  因此,要对军功进行封赏,就必须确立一个简明的考核标准。秦国的解决方案是:谁杀人谁举证。你说敌人是你杀的,那么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作为证据。正所谓:一头在手,军功我有。我们可以想象,秦国的老兵在向新兵传授战场经验时,一定会说上这么一句:“杀完人,别忘了砍头哦。”

  军功得来费辛苦,而秦国对军功的爵位赏赐也绝不含糊。得到爵位,不仅意味着社会地位的提高,更有丰厚的物质利益。凡斩敌国甲士一颗首级,赐爵位一级,赏田一顷、住宅九亩、庶子一人;倘要做官,则授五十石之官。功赏相长,军功越大,爵位越高,特权越大。

  正因为所欲有胜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秦兵在战场上无不威猛疯狂,六国军队望而生畏,未战先寒。对此,张仪曾作过jīng彩而令人生怖的描述:“夫山东之卒,被甲冒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之与山东之卒也,犹孟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蚜,犹乌获之与婴儿也。”

  【10.爵位与收入】

  李华作《吊古战场文》,其文奇悲,开篇有曰:“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shòu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yīn则闻。’”

  可以想见,秦军所经过之战场,当较此更为惨烈,遍野横尸,皆无头颅。倘真有鬼哭,也当如关云长之鬼魂,yīn森着身体,惨厉地叫着:“还——我——头——来——”而这些鬼在成其为鬼之前,想必定曾被秦军在后举剑猛追,边追边喊:“缴头不杀!”

  秦军杀敌必斩首,既是为了便于考核军功,更是对敌人心灵的一种极大摧残。当一个人能清楚地预见到自己的死状,死亡便显得尤其具体而恐怖。敌国士兵面对野蛮的秦军,便会忍不住地先在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身首异处而死的画面,未及jiāo战,已是怯了三分。

  而对朝廷高级官吏来说,爵位还有一个特别的用处,那就是排名先后之用。比方说一群高级官吏共同出席某次活动或者视察某项工作,主持人在向大家一一作介绍时,不是根据他们的官职高低,而是根据他们的爵位高低来排列先后次序。

  商鞅制定的十八爵级经过演变,到秦王嬴政之时,为二十爵级,分别写在下面。

  第一级公士,第二级上造,第三级簪褭,第四级不更,第五级大夫,第六级官大夫,第七级公大夫,第八级公乘,第九级五大夫,第十级左庶长,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上造,第十六级大上造(也名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第十八级大庶长,第十九级关内侯,第二十级彻侯。

  李斯此时所封爵位,为左庶长。巧合的是,商鞅的仕途也是从左庶长起步,再封为大良造,再封为商君。有了这一点巧合,李斯不仅对自己的爵位没有抱怨,反而从心里暗暗生出一丝欣喜。

  虽然无意向李斯推销保险,但我们还是有必要来关心一下李斯此时的收入情况。

  在当时,官员的收入通常由两部分构成:一是官职俸禄,二是爵位收益。在整个收入构成里,官职俸禄很有可能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举吕不韦为例,吕不韦官为相国,俸禄万石。同时,他的爵位为文信侯,被封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和他丰厚的爵位收益相比,高达万石的俸禄也实在不值一提。

  如前所述,李斯做长史的俸禄为千石,而他左庶长爵位的收益则是赐邑三百家,赐税三百家。这样的收入虽然和吕不韦相去甚远,但和他在楚国上蔡做小吏时相比,却已是天差地别。他在上蔡一辈子能赚的钱全加起来,也抵不上他现在在长史的位子上gān两年。光从金钱的角度出发,李斯也会庆幸自己当年作了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更何况,李斯的志向,又岂在求财而已!

  『注:商鞅变法效果如此明显,六国为何不能模仿跟进呢?很大程度上,六国之文化较秦国发达乃是一重要原因。文化,某种程度上即意味着压抑。在六国看来,商鞅之法,任贤而不任亲,趋功利而舍礼仪。“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shòu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所施厚积德也。”』

  【11.风雨欲来】

  命运女神开始向李斯露出微笑,权力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咸阳的月亮,在李斯看来,比故乡更圆更大。在长史的位子上,李斯牛鼎烹jī,过得很是顺利。他并无大材小用的怨气,工作起来格外热情和卖力。

  对老板来说,只有小职员,没有小职位。对君主来说,只有小官员,没有小官位。李斯未必真心热爱他现在的工作,但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嬴政的眼睛。嬴政在暗中注视着他,考核着他。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转眼已是嬴政七年。

  这一年,嬴政二十岁。李斯则是三十七岁,按但丁的说法,人生穹门的顶点刚过了两年。对从政者来说,这个岁数正是仕途的关键时期。一般来讲,一个人最终能在仕途上走多远,位子能够坐多高,到此时应该已经能看出一个端倪来。正如孔子所言:“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一个注定能在仕途上大有作为者,到了这个年纪,原始积累阶段已经基本完成。他应该已成为方面长官,在自己的圈地里,展现出了予人深刻印象然而又并非全部的才华,拥有丰富而稳固的高层人脉,建立了自己的良好声誉,有着与身份相称的朋友和敌人,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为重要。

  总之,到目前为止,以上几个征兆在李斯身上都有体现。他的前途是光明的,潜力是巨大的。李斯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时,都会这样给自己打气:“李斯,我看好你哟。”

  在长史任上的四年,李斯究竟取得了哪些政绩,史书阙载,吾人也不便臆测。但可以想象的是,在这四年里,他很好地qiáng大了自己。

  在每个官员的职责范围内,都或多或少存有一些难以界定的灰色区域。这些灰色区域,可能是无主之地,也可能是众官纷争之地。占有这些灰色区域,宣布为自己的专属领地,便意味着占有更多的权力,意味着不用升迁就可以官大一级。

  李斯谨小慎微地开拓长史一职的职责疆域,在不至于触犯嬴政的前提下,利用长史这一平台,开辟权力新土。他通过使长史一职变得越来越重要,从而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重要。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5/18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