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70)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嬴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臂,将手指往门外虚虚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顿片刻,慢慢垂下,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再无动静。

  嬴政,空前绝后的帝王,中国两千余年皇权社会的始皇帝,就此永远停止了呼吸,时年五十。在他身后,有人赞颂他,更多的人诋毁他。然而,尽管这些评论者的言辞各异,但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自觉地使用了最高比较级。

  第十九章 沙丘之变

  【1.赵高主谋】

  且说嬴政已死,赵高呆立良久,等到出窍的灵魂归位,方才慢慢转身,对阶下待命的宦官轻声说道:“皇帝驾崩了。”

  短短五字如轰顶五雷,宦官拜服在地,号啕大哭。他们虽然肢体残缺,但他们的泪水在化学成分上和普通人并没有不同,同样是源于感情的发泄。他们并不在乎嬴政的功过善恶,他们只知道,嬴政是他们的主人,主人死了,天就塌了。

  赵高厉声斥道:“此非当哭之时。上崩于外,无使外人得知,以防有变。胆敢泄露消息者,诛三族。”

  宦官正六神无主,遭此恐吓,渐渐收声。

  赵高稳住宦官之后,开始了紧张的思考。他思考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目前只有他和宫殿里的这几个宦官知道嬴政已死,李斯还被蒙在鼓里。一旦等到李斯得知嬴政已死,进而掌控局面之后,留给他赵高的机会就很渺茫了。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差,和时间赛跑,在李斯发现之前,想出对策来,并立即付诸实施。

  赵高的第一选择自然是篡改诏书,改立胡亥为太子,反正玉玺在他手上,做到这点并不难。况且嬴政已死,也不会再复活过来戳穿他。然而,如何处置此刻宫殿内的几个宦官便成了棘手的难题。嬴政遗诏的内容,他们也是与闻的。难道要杀人灭口?殊不知,这些人杀起来容易,如何善后可就难了。宦官无端被杀,日后李斯追究起来,他将如何解释得清?

  宦官可以暂时不杀,诏书却一定要篡改,胡亥也一定要取代扶苏成为太子。为今之计,他只有先和胡亥取得共识,然后再将李斯一起拖下水。

  赵高于是秘密往见胡亥。时当深夜,胡亥犹睡眼惺忪,道:“何事如此紧急?”

  赵高道:“臣特来报知公子,皇帝业已驾崩。”

  胡亥闻言大哭。赵高急止之,又出示嬴政遗诏,道:“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扶苏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胡亥道:“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

  赵高道:“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而语哉!”

  胡亥道:“子惧不孝,毋惧不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君幸勿再言。”

  赵高心中暗气:小样,还和我装,我还不了解你?于是gān脆把话挑明,道:“皇帝已崩,子当自谋。臣不才,可废扶苏,立子为二世皇帝,君临天下,予取予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子复何疑哉?”

  胡亥继续推辞道:“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浅,qiáng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赵高道:“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

  胡亥沉默许久,叹道:“此事非小,如何能成?”

  赵高道:“不与丞相谋,事诚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对于李斯,胡亥深有顾忌,道:“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gān丞相哉!倘若丞相不许,恐怕……”

  胡亥没再往下说,赵高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们远离咸阳,军队等大权都掌握在李斯的手里,嬴政一死,众人自然唯李斯马首是瞻。赵高和胡亥企图篡改嬴政的遗诏,无异于篡国谋反,一旦李斯反对,他完全可以凭一己之意志,为国除害,诛杀反贼。赵高自不必说,胡亥即便贵为皇子,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面对胡亥的迟疑,赵高急声道:“贵有四海之天子,与无尺土封之公子,孰乐欤?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子勿忧也。高将往说丞相,必保大事可成。”

  赵高告辞而出,仰望夜空,自语道:“不待我去见李斯,李斯必将先来见我。”说完,紧握拳头,深呼吸。好,李斯,我等着你!

  【2.开口便错】

  果然不出赵高所料,他不用去见李斯,李斯已经主动前来找他。只是,李斯之来,满面寒霜,气势汹汹,浑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李斯整夜都心惊肉跳,预感到将有不祥。及宦官前来向他通报,他一见宦官的神色,心中明白:出事了,出大事了!不待宦官开口,便直奔嬴政寝宫而去。

  嬴政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脸上的血色已经退去,面目略呈扭曲。李斯止不住膝盖一软,跪将下去,也不顾左右宦官的注目,掩面痛哭起来。

  宦官不gān了,我们不能哭,你哭就可以,还哭得这么大声。可是他们也没办法。嬴政不在了,这帝国目前就数李斯最大。

  李斯灰白的头颅颤动在苍老的双肩之上,这是他多年来头一回落泪。他事奉嬴政三十余年,亦君亦臣,亦师亦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三十余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以嬴政为中心,想嬴政之所想,谋嬴政之所谋。如今骤然yīn阳两隔,纵有眼泪千行,又怎足以表达他此刻的迷茫和悲伤?

  李斯慢慢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嬴政一去,他身为丞相,帝国的命运就背负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须率领众人平安地度过这场危机,然后将帝国jiāo付到嬴政指定的继承人手里。这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更是嬴政在天之灵对他的期望。

  李斯收拾眼泪,问宦官道:“皇帝可曾留下遗诏?”

  宦官答道:“在中车府令赵高处,命公子扶苏回咸阳主丧。”

  李斯点点头:如此说来,扶苏就是嬴政指定的接班人了。于是往见赵高,劈头便道:“皇帝遗诏何在?”

  赵高为中车府令,内官而已,于情于理于法于势都远不足以和丞相李斯抗衡。李斯既然开口索要嬴政遗诏,他也万万不能抗拒不jiāo。对此,赵高无疑早有预备,佯称道:“遗诏在公子胡亥处。”

  李斯大怒,道:“君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玉玺诏书,君之大责也。遗诏关乎天下社稷,君当谨守善藏,焉有轻授他人之理!”

  李斯正待离去,再向胡亥索取遗诏,赵高道:“丞相还请留步。此非常之时也,臣有一言,敢禀。”

  李斯不耐烦地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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