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65)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2.修陵】

  对于术士,朝中大臣深恨他们妖言惑众、扰乱朝政,早已持排斥态度。是以,坑术士之令既下,他们不仅不加以谏止,反而在心中暗暗称快。只有公子扶苏站了出来,为术士请命,劝嬴政宽恕之。

  公子扶苏乃是嬴政的长子,帝国未来的继承者,时年二十有八,生性仁厚,有儒者之风,百姓多称其贤。此前扶苏也曾数次直谏嬴政,公然对嬴政的诸多决策提出异议。嬴政虽对扶苏屡次犯上颇为不满,但终究是自家骨肉,故而一直特加容忍,并未责罚。

  而这一次,扶苏在错误的时间提出了一个错误的建议,终于将嬴政彻底激怒。

  嬴政将扶苏唤到跟前,大发雷霆。

  你这孩子,为什么总和我对着gān?百姓都说我残bào,而你仁德。你知道你的仁德之名从何而来?就因为你好出风头,凡事都唱我的反调,所以百姓才喜欢你,才称颂你。你被他们抓住了弱点。他们用仁德的虚名,轻易就让你迷了心窍。于是,你变本加厉,越发来劲,一谏再谏,好的都归你,坏的都归我。你知道你在gān什么吗?你被百姓利用了而不自知。

  和我作对就是贤明?荒谬,可笑。我实话告诉你,百姓怕我、畏我,却看准了你软弱无能,好欺负。我问你,日后你将如何治国?难道事事顺着百姓?难道为了贪图他们的称赞,反而怕了百姓?如果真是这样,等我作古之后,帝国的政令法规还不被你给推倒得面目全非!帝国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急什么?有你当家做主的时候。咸阳你也别待了,北去上郡,为蒙恬监军,好生思量思量。

  扶苏大恐,匍匐向前,抱嬴政之足,哀泣道:“孩儿愿常侍陛下左右,不敢离陛下远行。”

  嬴政心意已决,摆手道:“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得常相思,便是常相见。你且去上郡,吾若欲见你,自会有诏书相召。”

  扶苏不敢抗命,只得谢恩而去。而他这一去,置身边疆,远离咸阳,音讯阻隔,早为帝国的崩溃埋下伏笔。此处且按下不表。

  在嬴政身边,此时仍聚集有大批术士。反正养着吧,也不在乎那么点花费。而对于成仙不死,嬴政却已是心灰意冷。

  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嬴政于是开始提前张罗后事。而在诸多后事之中,最迫切的莫过于为自己修建陵墓。那是他在地下的归宿,在那里,他将长眠亿万万年。

  其实,按照传统,早在嬴政刚即位时,他的陵墓就已同时在骊山动工。但是,动工归动工,却并未真正抓紧起来。尤其在嬴政坚信自己将成仙不死的那段日子,陵墓工程几乎就已经陷入停顿。是啊,如果真能成仙不死,那还要陵墓何用?

  现在,对嬴政而言,死亡已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变得真切可期。陵墓的修建于是成为帝国的头号工程。

  嬴政对陵墓的重视程度,从他指定的陵墓工程负责人便可见一斑。他选择了丞相李斯,帝国的二把手。陵墓的修建关乎他死后的享受,自然要jiāo到他最信任的人手上。

  李斯接到诏令,长叹一声,良久无语。透过诏令,他仿佛窥见了嬴政那悲凉凄惶的内心。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已经失去了锐气和英武,已经无奈地向命运和死神低头。

  为皇帝修建陵墓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压力。而且,陵墓一旦竣工,嬴政一入住,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行修改调整。李斯自然不敢怠慢,务求一切尽善尽美,即使为此倾尽帝国的物力人力,也在所不惜。

  为修建陵墓,仅工匠便多达七十二万人,皆隐宫徒刑者。又从北山开山凿石,制作石椁。材料采集,则远达蜀、楚等地。

  在李斯的主持下,工程进展顺利。很快,李斯上书奏道:“丞相斯昧死言: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

  嬴政制曰:“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其旁行三百丈乃止。”

  话说回来,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当嬴政开始恐惧死亡之时,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让他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3.天灾人祸】

  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而人的弱点,同样也不可轻示于人。譬如阿喀琉斯之踵、参孙之发,均当深自秘之,勿使人知。对于人中的帝王,韩非也曾警醒道:“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将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然而,嬴政还是犯下了错误,他将自己虚弱的内心bào露在了人前。

  当嬴政坑杀术士之时,普通人只是从中看到了嬴政的愤怒和残bào。但那些有高见卓识的人,也包括沉默不语的苍天在内,却看到嬴政跌下神坛,露出血肉凡躯。在坑杀术士的背后,隐藏的是他对死亡的深深恐惧。

  高山在,于是有攀爬者;弱点在,于是有攻击者。

  嬴政三十六年,苍天率先出招,祭出了荧惑守心的异常天象。

  荧惑即指火星,由于其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故名之。在古人眼中,火星近乎妖星,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妖孽等等。

  心即天蝎座,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在古人看来,心宿是天王的布政之所,也代表着人间的皇室。

  荧惑一般在huáng道附近移动,但偶尔也喜欢到别的星座做客。《开元占经》云:“荧惑入列宿,其国有殃。”而荧惑闯入列宿之中的心宿,即荧惑守心,在心宿徘徊不去,则兆头最为凶险,意味着皇帝即将驾崩,天下将要大乱。

  可想而知,如此明确而直接的预兆,对嬴政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然而,这还没算完。

  莫测的天灾过后,又有蓄意的人祸。

  在帝国的东郡天降陨石,不知谁人在陨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考其本意,大概是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即这几个字乃是陨石生来就有,为上天所降之谶语,以呼应荧惑守心之兆。但无奈手段拙劣了些,很快便被鉴定揭穿。嬴政闻之,大怒,遣御史逐问追查,但始终没有找出肇事者,于是将陨石之旁的居民全数诛杀,燔销陨石,以解心中之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深秋之时,又有朝廷使者从关东夜行赶路,经过华yīn平舒道,正快马加鞭疾驰之时,忽见路中立有一人,黑衣诡秘,木然不动。使者急勒马,待大声呵斥,突起一阵寒风,隐有呜咽之声。使者浑身发麻,再看那神秘人,面目隐于夜色,不能得见,心中更是惊惧莫名。

  神秘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璧,道:“为吾遗滈池君。”

  使者接过玉璧,鼓足勇气问道:“你是何人?滈池君又是何人?”

  神秘人并不回答,转身离去。行不数步,身犹向前,头却转回,目光烁烁,尖声道:“今年祖龙死。”言毕没入夜色,再无踪影。

  使者魂飞魄散,赶紧奔赴咸阳报告。嬴政闻报,使御府验玉璧,正是六年前行渡江时自己所沉之玉璧。嬴政心中疑虑不安,召博士问询。

  博士道:“其人山鬼也。昔周武王居滈,滈池君当谓武王也。武王伐商,山鬼之意,以皇帝比商纣王,今亦可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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