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37)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就是这张脸使千帆齐发,)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把伊利安的巍巍城楼烧成灰的吗?)

  而从这一诗句中,也演化出了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比喻:动用千艘战舰的美貌。

  当听到秦国为了得到他,宁肯发动战争时,韩非的感受无疑是复杂的。他在韩国蹉跎了十余年,一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新王上任,对他言听计从,委以重任。他满以为从此可以大展抱负,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秦国相中,竟然打上门来,指名要他。得到秦国如此看重,他心中自然也不无得意,但另一方面,因他一人之故,将韩国卷入战火,却又让他惶恐不安,隐隐以祸水自居。

  尽管韩王安一再向韩非保证,为了他,韩国不惜和秦国开战,韩非依然难解心结。况且,他深知这是一场韩国无法取胜的战争,而失败的代价可能就是亡国,于是坚持孤身入秦,以罢秦国之兵,还韩国暂时安宁。

  不得已,韩王安只能送别韩非。出城外三十里,韩王安犹不肯回车。韩非也深为感伤,泣道:“蒙王不弃,委我重用。无奈qiáng秦以兵见bī,不容不去。吾以不祥之身,陷国于战,本当伏剑自尽,以解罪孽。然自思一死虽易,报王为难,故苟全此身。西去入秦,或能得秦王信用,吾当居间为韩而谋,终不背家国。”

  韩王安大哭道:“愿为叔父而战。”

  韩非道:“万万不可。因一人而误社稷,吾罪大也。”又顾谓诸臣曰,“吾人此去,恐不能复归。国之内外,有赖诸公。善事王上,勤修朝政,吾虽去,亦可慰怀也。”诸臣也是伤感洒泪。韩非再道:“就此告别,王上幸勿远送。”

  韩王安哭道:“叔父西去隔千里,国有疑难可问谁?”

  韩非道:“吾虽去韩,吾书犹在,王上善习之,治国之道可知也。修明法制,执势御下,富国qiáng兵,求人任贤,则我韩之幸,宗庙之幸。切不可重蹈先王覆辙,举浮yín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

  时在深秋,水寒风冷,落叶枯huáng,缤纷飘舞。琴羽箫鼓作悲歌,车马迟疑不肯发。四野寂寥,雁阵南飞,日没远山,白雾横起。王臣执手相看,叔侄泪滋魂动。始信江淹《别赋》所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韩非单车而去,离开了他的故土,离开了他的家国。沿途父老目送流连,似在相问:chūn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及韩非去远,张让进言道:“韩非久在韩,尽知韩虚实。今使秦而去,若以灭韩而邀宠于秦王,则韩危矣。”

  韩王安斥道:“叔父当年为先王所黜,犹不愿舍韩而事诸侯。今甘愿孤身入秦,正为韩社稷计。寡人知叔父必不负我,卿勿复言。”

  张让羞愧而退。

  【5.宫廷问对】

  秦韩边境,韩国宜阳城,杨端和所率秦军集结城下。已经过两轮攻击,城墙早已残破,守军士气低落。下一次攻击,宜阳城必破无疑。

  杨端和拔剑,正欲下令再次进攻,城中忽然一箭she出,在空中飞翔出一道美妙弧线,斜斜插在杨端和的车前。

  箭上附书云:公子韩非将出见。

  杨端和大喜,下令后撤十里,以为迎接。

  城门缓缓打开,单车驶出。车上立有一人,身高八尺,面色沉静,高冠长剑,衣袂飞扬,正是这场战争的标的——公子韩非。

  喧嚣的战场顿时安静下来。十里之外的秦军,城墙之上的韩军,这数刻前尚在激战的双方,此时的注意力同聚在韩非一人身上。

  达利曾chuī嘘道:年纪越大,我长得越帅。韩非也属于这类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此时的韩非,时年四十有七,相比当年在兰陵和李斯同窗之时,越发显得成熟冷峻,气势bī人。

  韩国守军默默目送着韩非,直至韩非没入秦军阵中,不复得见。而韩非一入秦军,秦军也果然信守承诺,慡快撤退,不再进攻。

  qiáng大的秦军说去便去,留给城下一片开阔,仿佛秦军从来也未曾在此地出现过。韩国守军侥幸逃过一劫,回首方才的攻城血战,恍惚得如同一场臆造的梦。然而谁又知道,这些虎láng一般的秦军什么时候又会回来?

  韩非到得咸阳,嬴政亲自迎接,设筵款待。

  韩非的气质形象果然和嬴政想象的一样,而韩非的口吃也并没有嬴政想象中的严重。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口吃,反而使得韩非的谈吐别有一种奇妙的韵味。韩非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口吃,他只是放慢说话的节奏,即使偶尔卡壳,也并不着急慌乱,而这也让他的话语透出一股舒缓顿挫的优雅。

  嬴政笑道:“寡人欲见公子久矣。公子的大驾,可实在不好请啊!”

  韩非道:“臣鲁钝愚昧,何堪大王错爱!自思百无一用于大王,还乞大王放归。”

  嬴政道:“公子刚来秦国,怎么就说要走的话?寡人前见公子之书,心摇神动,惊为天人,不由得日夜思慕。今日终于得见公子,实慰平生。公子且留秦,容寡人求学问教。”

  说着说着,嬴政竟大段背诵起《孤愤》《五蠹》来,一字不差。这不免让韩非大为惊奇。他万万没有想到,秦王嬴政——他最大的假想敌,居然会是他的一个痴迷读者。

  韩非对嬴政的敌意大大地缓和下来。

  在chūn秋战国诸子中,韩非子和其他“子”有一最大区别:韩非子是唯一站在君王的角度来书写的,也是唯一只写给君王看的①。也就是说,韩非的书属于绝对的小众读物。他理想中的读者人数只有七个,即当今天下的七个君王。

  『①这种区别自然和韩非独特的宗室身份密切相关。当他作《韩非子》之时,在他的潜意识里,很有可能已经将自己视为君王。』

  当韩非面对着嬴政,听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对他的思想有如此深刻的理解时,不由得顿生知音之感。因此,凡嬴政有问,韩非皆悉心作答。因为口吃,韩非难以长篇大论。不过和嬴政说话,他也用不着长篇大论。端木赐闻一以知二,嬴政则和颜回一样,闻一足以知十。

  既得陇,复望蜀。嬴政又道:“公子之书,当不止此两篇。寡人欲悉得之。”

  韩非面露为难之色。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侄子——韩王安来。韩安是个好人,但同时也是个无用的人。而眼前的嬴政,其睿智雄视远非韩王安所能比拟。如果抛开家国情感等因素,非要把他的学说托付给谁的话,嬴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最值得托付其学说的嬴政,又正是韩非最不愿意托付的那个人。韩非于是搪塞道:“rǔ蒙大王垂问,臣虽曾著书,然自知鄙陋,每随手丢弃,不加珍惜,迄今已少有存者。”

  嬴政猜到韩非心事,也不qiáng求。反正韩非已经身在咸阳,得到了活人,还用在乎那些死书!

  两人一番畅谈,不觉天色已晚。嬴政道:“公子一路劳顿,寡人不敢久留,还请入驿馆早早歇息。”临别,又问韩非道,“寡人欲取六国,以公子之见,当以何国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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