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34)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吕不韦,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什么你就不能看开?毕竟她曾是你最爱的人。可是就不。鲁迅先生临死前也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诚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为什么要宽恕?这个世界离不开爱,同样也离不开恨。爱恨的合力,转动着命运之轮。

  如果真有上天在听,如果真能祈祷灵验,我也不必愧疚,你也不必紧张。当年,齐景公有疾,梁丘据请诛祝史。晏子曰:“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是以,一如我此刻诅咒你,那些受过你恩惠的人(如果有的话)也正在祝福你。你的命运,依然取决于你自己的行为。

  所以,我将如我所愿地诅咒你,并且绝不原谅。这才是我,一个真实的吕不韦。况且,就如同安东尼·伯吉斯在《发条橙》中所言,人在定义中就被赋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来选择善恶。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恶的人,实际上仅仅是发条玩具而已。彻底善与彻底恶一样没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选择权。

  是的,我选择诅咒你。

  吕不韦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意识在渐渐逃逸,身体在片片脱落。恍惚中,他似乎已走入庭院,迎风起舞。梅花血也似的红,开得好生灿烂。

  漫天月光是谁的暗器?三分销魂,七分失意。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更何况,眼泪也不具备排毒功能。然而,吕不韦还是不禁潸然泪下。你多美啊,请为我停留……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眼。

  他忽然微笑起来,可怕yīn冷,歇斯底里。这一抹微笑勾销了他最后的气力。青铜坚硬,肉体脆弱。他轰然倒地,耳畔依稀回dàng着一首歌曲:

  Suicide is painless(自杀并不痛苦)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它会带来很多改变)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我可以选择接受或放弃)

  If I please……(只要我愿意……)

  不是吗?死亡似乎也没想象中的可怕。可是,这真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吗?

  有光……

  【7.后事】

  人间再无吕不韦。

  世代如落叶,一代出生一代凋谢。吕不韦这一撒手人寰,自己固然得到了解脱,却给他的家属和舍人们留下一道难题。

  如我们所知,吕不韦虽然已经远离秦国的权力中心,也不再担任相国一职,但他毕竟还是秦国的文信侯,食着河南洛阳十万户。无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在实质上,他都仍然是秦国的臣子。按照惯例,他这种级别的人物一旦过世,必须停尸宅内,先向咸阳报告,等待秦王对其治丧事宜作出具体批示,而不能私自做主,说埋就给埋了。

  关于如何处置吕不韦的后事,吕不韦的家属和舍人们起了分歧。家属们主张先向咸阳报告,再作理会。而舍人们则哀主人之冤死,怒嬴政之无情。他们担心,说不定嬴政会以平民之礼,将吕不韦胡乱葬之。嬴政已经欺凌主人于生前,绝不能再让他侮rǔ主人于地下。于是主张先以诸侯之礼将吕不韦下葬,等木已成舟,再奏请咸阳批准。舍人们人多势众,家属们哪里争执得过,只得依从。

  于是,舍人宾客数千人窃共葬吕不韦于河南洛阳北邙山,与其妻合冢。因为吕不韦的妻子下葬在先,故其冢在民间仍被称为吕母冢。

  葬完吕不韦之后,数千舍人宾客一时都迷茫起来。比群龙无首更糟糕的是群首无龙。吕不韦之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是天塌了,地崩了。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他们的jīng神领袖去了。他们的主心骨去了。今后何去何从,他们全无主意。

  遥想当年孔子下葬之后,其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更有子贡者,庐于冢侧,凡六年,然后去。于是有人提议效仿孔门弟子故事,为主人尽忠守灵。一言既出,响应纷纷。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确需要团结起来,彼此取暖,互相安慰,一起度过这段伤痛时期,使自己有勇气继续生存下去。

  吕不韦的死讯很快传到咸阳,如何处置吕不韦的后事对嬴政来说也是一个考验。吕不韦宁愿以死相抗,也不肯入蜀,这份激烈倒是颇出乎嬴政的预料。他命令吕不韦全家迁入蜀地,只不过是要割断他和诸侯及其舍人宾客之间的联系,以防止他谋反作难,而并无杀他的念头。毕竟,吕不韦对他们父子都立有大功——没有吕不韦,他父亲做不了秦王,他嬴政也就不会有今天。

  吕不韦既然选择了自杀,他作为秦王便必须作一个公开的声明或表态,对吕不韦盖棺论定,以安抚群臣,稳定民心。待嬴政再听到吕不韦的舍人宾客们打算在吕不韦冢边服丧三年,不由得大怒。吕不韦以死抗命已经是在挑战他的权威,而舍人宾客们的此举则更像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示威。他们要传达给世人这样的信息:吕不韦是无辜的,是被嬴政给bī死的。吕不韦之死已经使得这些舍人宾客更为团结,如果再加上六国的怂恿煽动,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嬴政的处理措施迅速gān脆,雷厉风行。首先,数千舍人,凡哭临者,若是三晋之人,逐出令归。若是秦人,六百石以上者,夺其官爵,迁移于房陵;五百石以下者,即使未曾哭临,也迁移于房陵,其官爵则可以保留。其次,将吕不韦的家属籍没为徒隶,其子孙禁不得仕宦。最后,下诏曰:“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嫪毐、不韦者籍其门,视此!”

  这道诏书给吕不韦最终定了性,同时也在向大臣们辩解:我这可不是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吕不韦落到这样的田地,只能怪他自己操国事不道。

  反观赵姬,当她听到吕不韦的死讯时,只是轻叹了一声,再无其他情绪。她老了,青chūn已经消逝,热情已经耗尽。她单是尊贵着,寂寞着。她习惯于这样的寂寞,她将死于这样的寂寞。

  我们再来关注一下吕不韦的后裔。据《史记·集说》记载,汉时南越国之国相吕嘉乃是吕不韦之后。吕嘉在南越国历相三世,吕氏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权势之盛,与其祖当年相仿佛。不同的是,吕不韦终生没有谋反,而吕嘉却过了一把谋反的瘾,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后来吕嘉为汉诛杀,吕氏宗族就此覆灭。

  吕嘉为吕不韦后裔之说不见于他书,其真伪可以存疑。而另一个以吕不韦后裔自居的例子,则绝对属于不靠谱。

  汉高祖刘邦死后,其妻吕后专政,诸吕皆封王,吕姓遂有取刘姓而代之的想法。于是开始为夺位作舆论准备,将自己和吕不韦扯上关系,宣称秦王嬴政其实是吕不韦的私生子,秦的天下实际上是吕家的天下。刘邦从吕家手中抢了天下,现在该是时候还给吕氏了。而事实上,吕后之父吕公为汝南新蔡人,与籍贯阳翟的吕不韦八竿子也打不着。

  嬴政十二年另有两事,并述如下。

  一、秋,复嫪毐舍人迁蜀者。此举想来或许是嬴政于重惩吕不韦舍人后所作出的一种平衡、一种怀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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