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09)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李斯于是说道:“大王所虑高远,然赵国qiáng盛,取之非一日之功。以臣之见,可张扬灭韩之议,使天下皆知。不发一兵一卒,而有试探五国之效。观五国之动静,因而应之。五国自谋保全,则灭韩可以;五国欲救韩,则已知其向背。首谋之国,迎头击之;从谋之国,分而化之,则舍韩而灭五国可以。”

  今天的美国便时常采用此一策略,往往由国内的某个议员发难,抛出个凶狠的构想,比如说制裁某国、攻打某国,试探国际社会的反应,看看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又有多少人站在对方那边,然后定其行止。万一公愤太大,也还可以让议员辞职,丢车保帅。

  李斯言毕,嬴政称善。我们知道,很快秦国将要进攻韩国,不是为了占地,而是为了赤luǒluǒ的吞并。而现在,这则消息和那个要来的人擦身而过,背道而驰来到了韩国,也来到了燕赵齐楚魏五国。那么,这则事先大肆张扬的灭韩计划,是会引爆一场天下大战,还是仅仅放出一个哑pào?

  【2.何方神圣】

  嬴政十年的岁末,咸阳街头出现了一个葛衣竹杖之人。他看了看这座西方的都城,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到了。

  这人已是年逾花甲,须发尽白,然而目光锐利,气度辽阔,丝毫无垂暮气象。

  通常,当男人沉醉于一个女人之时,总会想象那女子在遇见自己之前的模样,更为年轻时的模样。而女人则恰恰相反,当她们爱恋上一个男人之时,往往忍不住会去幻想那男子老去之后的模样。然而,无情的却是,如何变老是一门深奥的学问,需要运气,也需要实力。总之,没有几个男人能够优雅而光荣地老去。而眼前这位老者却让人有一种冲动:如果非老不可的话,就要老得像他这样。

  老者昂首阔步,穿行天地,如鱼在水。其势有如刀锋,切割人群,不可阻拦。适逢蒙恬打马而过。蒙恬的坐骑乃是匈奴进贡的汗血宝马,天下名骑,而这畜生似已通灵,能感人意,行至老者跟前之时,忽然长嘶,人立而起,仿佛为老者的气场所惊惧。蒙恬大惊,又见老者面容特异,连忙下马,恭敬地问其姓名。

  老者恍如未闻,自顾而行。蒙恬低头碎步紧随,固请。老者叹道:“世外之人,早已无姓无名。”

  蒙恬再问,老者这才开始正眼打量蒙恬。许久,目中渐有暖色,于是嘟哝出两个含糊的字——尉缭。

  蒙恬的从人都在纳闷:尉缭?没听过这么号人。然而蒙恬却是如遭雷击,面色大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尉缭!传说中的尉缭!

  在蒙恬刚开始发蒙认字的时候,便在祖父蒙骜的督导下,无数次地读过一部名叫《尉缭子》的兵书。要知道,先秦之时,写一部书不容易,读一部书也不容易。尤其是兵书,寻常人更是难得读到。蒙恬乃是将门之后,对资源的占有自非普通人家的子弟可比。《尉缭子》其书残缺,仅得十二篇。尽管如此,蒙骜对这十二残篇的推崇,更在著名的《孙子兵法》之上。

  蒙骜对《尉缭子》的推重自然也影响到了年幼的蒙恬。蒙恬曾问过祖父蒙骜,如此之牛的尉缭,如今安在?然而,对这个神秘的尉缭,蒙骜也是只见其书,未闻其人,于是答道,尉缭想来当是前代的某个世外高人,怕是早已物化多年,无缘得见了。这个回答曾让蒙恬唏嘘良久,恨不能与尉缭同世相处,一睹斯人神采。

  今日何日兮,竟能得遇尉缭,活生生的尉缭。偶像就在眼前,蒙恬内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曾几何时,蒙恬每读《尉缭子》,心慕手追,想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然没有失望。尉缭其人一如其书,冷峻肃穆,睿智犀利。

  一贯潇洒的蒙恬,居然也变得有些紧张不安。面对自己儿时的偶像,他连话都说得有点结巴。蒙恬道:“小子蒙恬,乃秦国故将军蒙骜之孙,先生的忠实读者。得见先生,实乃三生之幸。”

  尉缭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蒙骜之孙。蒙骜,亦良将也。”

  蒙恬的从人们听不下去了。蒙骜何许人也,曾打得六国闻风丧胆的秦国三军统帅,到了这个老头口中,仅给了个“亦良将也”的评价,而且听起来还显得那么勉qiáng和不情愿。蒙恬的从人围住尉缭,准备群殴这个狂妄至极、不知死活的老头。蒙恬大怒,呵斥从人道:“先生乃当世神人,虽百万雄师,视之直如蚧蚁,何况尔等蛮夫!速退,毋使吾受rǔ。”

  从人惶恐而退。尉缭颔首,对蒙恬的应对表示满意。

  蒙恬又道:“此间非畅谈之地,万望先生rǔ临敝舍,许小子端茶送水,服侍左右,就教请益。”

  尉缭摆了摆手,算是应允。蒙恬大喜,忙将坐骑让予尉缭。尉缭大笑,拍了拍汗血宝马,汗血宝马乖巧地屈膝跪下,尉缭从容而上。从人皆瞠目结舌,汗血宝马性子bào烈,非蒙恬不能驾驭,今日居然甘愿为一陌生老者俯首帖耳,不亦怪哉!蒙恬斥道:“看什么看,还不火速回府,通知上下,开门扫阶,准备迎接贵客。”

  从人先行而去。蒙恬为尉缭牵马,缓缓后行。路人中不乏知道蒙恬的背景来历者,见此情形,皆惊叹不已。蒙恬,将军蒙骜之孙,将军蒙武之子,不为权贵顿首,不为王侯折腰,何以竟会对一葛衣老者如此恭敬,卑身下之?看蒙恬一脸兴奋,能为尉缭牵马开道,只以为乐,不以为苦。而尉缭也坦然受之,看不出半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反倒像是他赏了蒙恬天大的面子,这才屈尊枉驾走这一趟。

  列位看官或许也有同问:这尉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尉缭子》又是怎样的一部兵书?

  【3.观书知人】

  尉缭,男,魏国大梁人氏。

  关于尉缭的个人资料,能提供的就只有这么多,因此,对那些有意和尉缭相亲的女士,只能在此说声抱歉了。好在尉缭留下了一部《尉缭子》,而通过这部书,也多少可以遥想其为人。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尉缭子》被归为杂家,共二十九篇。今天能够看到的,只剩下五卷二十四篇了。《尉缭子》杂取法、儒、墨、道诸家思想而论兵,在先秦兵书中独具一格,对后世有深远影响。姑略述其可特异之处。

  最能体现尉缭兼合法、儒、墨、道之说的,是尉缭对战争的定义。“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又曰:“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又曰:“兵者,所以诛bào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皆战国谈兵者所不道。

  尉缭论治军,尤重明赏罚。“凡诛赏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喜者,赏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此一观点尚算得上堂堂正正。然而尉缭对诛杀的作用过分夸大,至有“臣闻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立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之论,怎么看都有点邪派武功、走火入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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