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皇帝之刘秀的秀:嗜血的皇冠_曹三公子/曹昇【完结】(162)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三公子 曹昇

  皇帝不急大臣急。参加封禅不仅是皇帝的荣誉,也是大臣的光荣。当初汉武帝封禅,没带上太史公司马谈随行,司马谈竟然因此愤愤而死,临终之际,还拉着儿子司马迁的手,抱怨这事道:“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大有未能封禅,死不瞑目之恨。

  建武三十年(公元五十四年)二月,太尉赵熹、司空张纯先后上言,奏请刘秀在即位三十周年之际,封禅泰山。刘秀无意好大喜功,当即严词拒绝,下诏道:“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此时封禅,吾谁欺,欺天乎?”群臣不敢复言。

  建武三十二年(公元五十六年)正月,刘秀夜读谶书《河图会昌符》,忽见以下文字:“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于承!诚善用之,jian伪不萌。”意思是说,刘氏第九代帝王,将会封禅泰山(岱宗即泰山之别称)。如果不封禅,不足以表明得到了汉室正统;而封禅之后,则可以确保jian伪灭迹,天下大安。

  对刘秀来说,大臣的话可以不理,谶书上的话,却是一句顶一万句,不能不听。刘秀担心孤证难立,又令虎贲中郎将梁松等人翻检所有谶书,查找其他的封禅依据。梁松等人这一查,居然查出多达三十六处,都提到九世封禅之事。

  谶书即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刘秀这才“不得已”而封禅。本年正月二十八日,自洛阳出发,随行有诸王、诸侯、文武百官、郡守州牧等等,帝国的权贵jīng英,悉数到齐;二月九日,抵达鲁国;二月十二日,宿于奉高;二月十五日,行斋戒。

  斋戒满七天,二月二十二日,封禅大典正式开始。这天一大早,先燎火祭天于泰山之下,láng烟直冲云霄,相当于提前向老天爷打声招呼,咱们这就来了,麻烦您老先在家里等着。

  事毕,刘秀乘御辇率先登山,其余人等,随后跟上。这次封禅,负责接待的泰山郡,一共准备了三百副辇,远远不够用,虽然来的都是领导,但也没得办法,只能优先满足更大的领导(贵臣、诸公、王、侯),至于小一点的领导(卿、大夫、百官),就只好委屈一下,靠双腿步行了。

  古时泰山,jiāo通不比今日,极其险峻难攀。尽管已经提前派了一千五百民夫修整道路,然而仍是崎岖难行。起初,十余步一休息;再往后,口gān舌燥,体力不济,五六步一休息。有些老领导,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走上一段,直接晕倒路旁,然而也没人答理,过一会儿自己苏醒过来,接着再往上爬。在今天这种场合,甭管多大的官,谁也休想享受特殊待遇,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中午时分,到达山顶,秦始皇和汉武帝当年封禅所立的石碑和门阙仍在,一南一北,相顾无言。刘秀的圆形祭台设在二人中间,高九尺,方圆三丈,东西两边各有台阶。圆形祭台上建有方形祭坛,方一丈二尺,祭坛上又叠有巨石,其方五尺。

  群臣自觉地在祭台前止步,那是只属于刘秀一人的舞台。虎贲卫士持戟立于台下,刘秀从东边台阶拾级登台,尚书令捧玉牒(其上刻有致神明之书,其文秘而不宣,世莫得知)而上,刘秀以一寸二分皇帝玉玺封之。封毕,太常领驺骑三十余人撬开坛上巨石,尚书令将玉牒藏于石下,然后巨石复位,尚书令用五寸印再封石检。

  事毕,刘秀向天而拜,拜毕,北面而立。群臣再拜刘秀,高呼万岁,声动山谷。

  神圣的仪式在此刻达到高cháo。许多大臣早已潸然泪下,为这旷代的盛典,为这不世的荣光。

  在五岳之尊的泰山之巅,刘秀和他的臣子们将帝国的qiáng盛呈报给了上天,他们完全有理由感到骄傲和自豪,他们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建起了帝国的大厦,而且比以往更加富丽堂皇。

  这是最为辉煌的时刻,每个人都为置身其中而亢奋激动。我旁观着他们的欢乐,然而感到悲伤。

  帝国大厦之建成,既非一日之力,更非一人之功。帝国大厦,奠基于漫长的血火与牺牲、尸首与哭喊、无数家庭的妻离子散,而这些作为地基,已被深深埋于地底,迅速遭到遗忘,直至无人提及。而修建帝国大厦的工人,则是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黎民百姓,然而,他们就像是用来施工的脚手架,一旦大厦落成,迅即被拆除抛弃。他们修筑了这座大厦,但却永远住不进这座大厦,更不可能在大厦中拥有某个房间。现在在泰山顶上的这批人,才是大厦的真正业主,瞧,他们正在开业主委员会呢。

  “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被儒家chuī捧得神乎其神的封禅大典,说到底,不过是权贵阶层的一种自娱自乐,一场闭门狂欢,和黎民百姓完全无关。他们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连一位列席的代表也没有,或者说,他们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已经被代表了。

  当告天石碑树起于泰山之巅,封禅仪式宣告结束,已是日暮时分,众人起程下山,各举火炬,缓缓而行,比上山时更为小心翼翼,队伍绵延二十余里。夜半时分,终于回归山下,无一人摔伤,无一人生病,也算是不小的奇迹。

  【No.2 命运之叹】

  刘秀下得山来,非但毫无倦意,反而jīng神百倍,又召昔日功臣饮宴,为彻夜之欢。他刚刚办完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的确有资格放纵一下自己。

  刘秀封禅过后,就像祥林嫂捐过门槛一样,心中无比安宁。上天选择了他成为天子,现在他总算是对上天还过愿了,于是感到踏实,感到不再亏欠。

  这一夜,刘秀破例饮了许多酒。当初和他并肩作战、共同打天下的老战友们,如今就只剩下眼前的邓禹、马武等寥寥数人。刘秀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一阵伤感,他们都老了,他也一样。

  君臣饮酒作乐,酒酣处,也和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样,很自然地聊起当年往事,开始忆苦思甜。

  酒越喝越多,话越聊越深,刘秀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后怕。他们即将接近人生的终点,盖棺论定的话,他们都可以算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成功者。然而,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他们的命运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刘秀将这个问题抛给邓禹等人,问道:“倘若当初天下不曾大乱,诸卿身处太平盛世,自以为爵禄如何?”

  邓禹先答道:“臣年少时曾经用心学问,做某郡的文学博士应该问题不大。”

  刘秀笑道:“太谦虚了。你是邓家子弟,名门之后,又有志行,就算做不了二千石的太守,也可以做六百石的掾功曹嘛。”

  其余功臣也都依次作答,刘秀一一评论,最后轮到马武。马武嗜酒如命,时已半醉,高声狂言道:“我虽然不如邓禹有学问,但却比邓禹有武勇。我可以做到二千石的都尉,专管抓捕盗贼。”

  刘秀大笑道:“你自己不做盗贼就不错了。依我看,你最多也就是当亭长(近似乡派出所所长)的命。”

  众人哄堂大笑,笑完,却又不免惆怅。

  借着酒劲,邓禹大着胆子问刘秀道:“那么陛下你呢?”

  刘秀含笑不答。

  这问题他早就想明白了,人生根本就没有如果,现在没有,过去更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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