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散文文论集_史铁生【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2我难得登高望远,坐轮椅正坐至第二十个年头,尚无终期。

  某一日,电梯载我升上几十层高搂,临窗俯瞰,见城市喧嚣浩瀚比以前更大得触目惊心,楼堂房舍鳞次栉比也更多彩多姿,纵横jiāo织的街道更宽阔美丽。唯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来攘往擦肩而过,就象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忽而也见二三位远远的扑来一处jiāo头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难辨认;一串汽车首尾相接飞驰向东,当中一辆不知瞬间受了什麽引诱,减速出列掉头改道又急驶向西了;飘飘扬扬的一缕红裙,飘飘扬扬的分外醒目,但蓦的永远不见了,于原来的地位上顶替以一位推车的老太;老人缓缓的走,推的是一辆婴儿车,车厢里的小孩顾自酣甜的睡着……我想,这老人这小孩恰是人间亿万命途的象征,来路和去向仍是一贯的神秘。

  居高而望这宏大的人间,很可能正象量子力学家们对微观世界的测验和观察吧。书上说,经典力学具有完全确定的性质,即给出力和质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够jīng确的预言运动客体的未来或过去的性状。但是,在量子力学中,海森伯测不准原理指出微观离子的位置和动量是不能同时jīng确测定的;因此牛顿定律不能适用于原子范围。量子力学定律并不描述离子轨道的细节,它只能给出可能发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况下发生的相对几率。书上说,后来,物理学家把一切物质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这样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米每一个瞬间都处于一个位置都是一个粒子,但你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你的历史正是一条不间断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间在任何位置,都一样是运途难厕,书上说,物质世界是由同时存在着的无穷大的场构成。那麽人间社会料必也是如此;在几十亿条命运轨道无穷多的jiāo织组合之间,一个人的命运真可谓朝不虑夕了。你能知道你现在正走向什麽?你能知道什麽命运正向你走来吗?

  我坐在十几层高楼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个男孩。那男孩七岁事有一次问他的母亲:“什麽是结婚?”母亲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想要在一起生活。”七岁的男孩于是问父亲:“你结婚了吗?”父亲说:“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肯定是结过婚了。”男孩迷茫的想了一会,说:“我不结婚。”母亲笑道:“你现在当然不要结,但将来你会结。”“为啥?”“因为,一般来说,所有的人都要结婚。”为此男孩郑重其事的想了一下午,晚上他又问母亲:“那我和谁结婚呢?”母亲说:“这现在谁也不知道。不过那个女孩可能正在向你走来。”男孩于是独自到阳台上去,俯看街上埋头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个女孩,他想看见她从哪走来……

  这时我忽然想起问我妻子:“我七岁那年,你在哪?”她正在读一本书,抬头望了望我,说:“下次别再忘了——又过了三年我才出生。”她笑了。可我没笑。“那麽那时你的父母,他们在哪?”“很可能那时,”她一边重新埋下头去,“我的父母还不相识。”

  3从上海来的一位朋友对我说,夏夜的外滩,情侣的密度当属世界之最。骄阳落去,皎月初升,江风习习chuī开熏蒸的溽热之时你瞧吧,沿江的栅栏边,情男恋女伏栏面水倾诉衷肠,一条大队直排出几里,仿佛对huáng浦江夹道的欢迎与欢送;一对紧挨一对,一对一对一对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间隙,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颗头的扭向让你猜哪两个是一对,你有50%的可能错点了鸳鸯。我对他的描述略表怀疑,"怎麽你不信?"我的这位富于想象力的朋友笑道:"这麽说吧,要是这时有谁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chuī一声口哨,情男恋女们无须移动位置只要一齐转头180度,便可在全新的组合中继续谈情说爱。"

  “很可能,”我说,“这样的命令已经下过了。”

  “下过了?”这一回轮到他怀疑。

  “下过了,但是你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有时感到我听见了。在你去外滩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经chuī过了,因此你看见了你所看到的情景,你看见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种组合。”

  不久前我读一本书,书上说到洗牌。一局牌开始,首先要洗牌。连续的输家抱怨手气不好,尤其要洗牌,别人洗过了他还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乱一面心中祈祷好运的来临。那本书的作者说,当然这会改变他的牌运,但是,到底是改变的更好了还是更坏了却永远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种种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种与你遭遇。

  1992年chūn节

  死国幻记

  作者:史铁生

  黑暗从四周围拢,涌dàng,喧哗,甚至嚣张。 光明变得朦胧、孱弱,慢慢缩小,像糖在黑色的水中融化。也许是风,把一切都chuī起来,四处飘扬,一切都似尘埃。

  风中挟裹着啜泣,从何而来?此前似乎还有过一阵阵悲恐的呼叫,叫我吗?

  太阳很高,没有一丝云,但是太阳一会儿暗淡。这景象前所未有。有点像戏幕拉开之前剧场里的灯光缓缓熄灭,随后想必所有的嘈杂都会平息。

  果然,风声停了,啜泣或者还有呼叫都随之消失。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被吸gān了似的,万籁俱寂。同时,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寂静中黑暗已经合拢。黑暗漫布得均匀辽阔,无边无际。

  光明与黑暗之间几乎没有停顿。不是几乎,根本没有。朦胧仍然还是光明,就像弥留并不是死。光明与黑暗之间,或者生与死之间,没有过渡,没有哪怕一分一秒的迟疑,但我心里—直很清楚,后来据死灵们说这是一个奇迹。在黑暗中还能记起光明,那些死灵们说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你没有经过忘川?”我想我必是漏网的一个。

  我只能把他们叫作死灵,包括我自己,也已经是死灵。“死灵”或者“死命”。姑妄之称。这并不是黑暗中的语言,是因为我记得在光明那边普遍有“生灵”和“生命”这样的表达。

  我在黑暗中浮游,任意东西,仿佛乘风飘dàng,开始还见些星光,一团团或者一块块,流萤般飞走。慢慢地我飘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儿光亮,没有颠簸,身轻如流如空完全没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间,令人昏眩。时间呢?这时我开始想到,那不过是思想的速度,是意义所需的过程……

  然后慢下来,开始降落,轻飘飘地飘落,像尘埃……呵不,像思想,像思想终于找到了根据,找到了表达,或者也可以说是灵魂嵌入了另一种存在。

  我的死命就这样开始。

  但是黑暗并不阻挡什么,清澈的黑暗,如同深夜里依然清晰的思想。山川历历,芳草萋萋,林木葳蕤,流水潺潺——这些形容都是可以用的,这些感受都是有的,但仍不过是姑妄称之。黑暗并不阻挡什么,就像墙挡不住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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