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丁一之旅_史铁生【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但是但是,史铁生又在一旁讪笑了:“你肯定,Z的愤恨就不是出于一个‘情’字?”

  是呀,我记得,Z在其愤愤然走出人群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是母亲备受欺侮的一生——能说这就不是因为一个“情”字?

  “不打自招,不打自招!”那史的笑于是近乎幸灾乐祸了,“这个‘情’字不也一样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可以gān吗?”

  是呀是呀,这个“情”字如果不能走向爱,就仍然是一种本能。不过,老史你注意到没有,丁一的情眸却是眺望得更为宽广,更为辽阔,更为痴迷或更为深重?也许就因为他从来不是对准着一个,而是向往着她们,不是依恋着自己的一部分(譬如母亲,或母爱),而是向往着他者,所以他才会那样问。所以当他以其少年的痴那样问我时,我听出丁一正在跨越那一个“情”字——正在,或者将要,步入爱情了。

  但是我没有恭喜他。我不打算惊扰丁一。当然,我也并非没有忧虑。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无论曾经还是将来,也无论是在某丁还是在某史,生命之旅都会印证一个近乎预言的诗句: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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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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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终于来了。却是个奇怪的梦。

  还是跳舞。

  还是四顾幽暗。

  也还是那个舞伴——素白衣裙的女子,眉目不清,又似乎熟悉。

  “喂,你到底是谁呀?”

  “怎么,不认识了?”

  “认识?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是呀,很久以前。”

  “在哪儿?”

  “唉,你真是忘了……你现在是在丁一,对吗?”

  “对。你呢?”

  我极力回想,竭力想看清她的面容。

  但这时跳舞的人多起来。成双结对的舞者,步态轻柔优雅,从晨光熹微的远处,从昏黑兀立的楼群后面,从四面八方,游动着,漂移着,甚至是漫卷着,聚拢而来。各色衣裙飞扬招展。

  忽然间我以为我认出她了:“你是不是早年戏剧中的那个女孩?那个‘白雪公主’?”

  晨曦扩展,丝竹之音渐悄渐杳。铜管乐与打击乐随即震耳欲聋,众人的舞步亦随之激越,欢腾,狂放,飞舞的衣裙似扬波披làng,或如一串串涌动的旋流。

  “是你吗,阿chūn?”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颔首微笑。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脉脉含情。

  “喂,到底是不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你住在哪儿?”

  然而狂舞的人流忽然冲涌起来,把我们裹挟着,推撞着,挤压着,以至于淹没着……或许是怕再次失散吧,我见那丁突然把她——把那个女子,阿chūn抑或“白雪公主”,把那个曾经童真无忌的小小人形——搂住,紧紧地搂住……我心说不好,但未及警告,这鲁莽的丁一已然俯身施吻……

  于是一切均告停止。

  曲忽尽,舞骤停,天复夜,人无踪。

  寂暗无边的视野里,或听闻中,惟一缕“嘶嘶嗡嗡”的声音在扶摇成长,终至于唱响了那一曲可怕的歌:“流氓,流氓,啦啦啦,流氓,臭流氓……”竟似唱得悠然,快慰,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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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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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梦好像是个先兆。此后不久,这梦以及那一曲“流氓之歌”,便携手在丁一制造了另一种残酷的现实。

  先是“流氓”这可怕的字眼,这残忍的称号,自丁一少年之末尾便沙尘bào般横行肆nüè,历数年而不停歇,继之又有那条素白衣裙的不断袭扰,或丁一对那朦胧女子的魂牵梦萦,结果,抑郁积累并欲望煎熬,此丁终于病倒。

  这就又要说到新陈代谢了。丁一的病,正是由于“代”与“谢”的失衡。据说是因其某一部分组织不明缘由地失控,迅猛繁衍,疯狂扩张,不由分说地一股劲代、代、代……营养都被它抢占,边邻器官抵抗不利,一味退避,一味地谢、谢、谢……结果一方面代不及谢,一方面代而不谢,这丁于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整体中惟某一局部空前昌盛,余者皆与时俱衰……我于其中自也是难得安逸,靠什么什么不给你支持,用什么什么不给你好脸色——就好比一部汽车,挡也挂不住,油也给不足,闸也踩不死,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我总好像要从丁一中甩出去似的——忽悠悠脱离,或虚飘飘飞散。

  这便如何是好?望着远山,望着飞霞,我正自走得意趣盎然心cháo澎湃,走得悬念叠起chūn风得意,可怎么丁一他却忽然就要放弃?

  他倚在路边长吁短叹:完了完了,哥们儿我可能是走不动了!

  我说:要不,咱歇会儿再走?

  他说:看来不……不那么简单。

  我问他:你觉着哪儿不对劲儿?

  他摸摸肚子:里头,八成是这里头出……出了什么事。

  我扶着他走,推着他走——见没见过半路抛锚的司机?就那样!我捶他,踹他,央告他,软硬兼施企图激励他。但都不行。怎么都不行。最后他gān脆躺下了,泣叹连声地说:哥们儿,看来是得你自己走了。

  这有多不讲理!这多么令人愤怒!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儿大?

  我说:兄弟,咱讲好的不弃不离,怎么半道儿你给我来个若即若离?我说:好比你坐飞机回家,可半道儿飞机要把你扔下去,你说这合不合适?

  他不吭声,光是喘,不吃不喝一连数日,弄得我也是彻夜的噩梦,早晨醒来见他还是一蹶不振,脸色日益灰暗。

  我冲他嚷:跟你说吧,要散伙咱就散个彻底!腻腻歪歪的这算怎么回事?

  我心想:我所以看上你,不过因为你能跑能跳、能思能想、能说能笑,要是连这点儿事你都办不到了,苍天在上,我凭什么非守着你不可?

  他哭丧着脸抗议:喊什么喊?要走你走!

  再细看他的那一部分疯狂的组织,唉唉,还是那么不管不顾地昂首阔步!再看看镜子里的丁一,已然是形销骨立,苍白得近乎透明。我心里重重地一沉,暗想:这可真是麻烦大了,本来我就嫌他笨得像辆囚车,现在可倒好,车也不车了。

  我陪他去医院。

  我陪他去看医生。

  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数不尽的医生,哪个好?都说自己好,都说自己认为好的那个好,但是你听谁的?终于还是得由不通医道的病人自己来做决定!

  我陪他去检查——X光,B超,CT,核磁共振……这个聪明的人间发明的这些愚蠢的玩艺儿!

  胶片上显示一簇花蕾,苍白,丑陋,但是含苞欲放。

  没白费心,我们领到了一个“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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