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4:青春志_易中天【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谈话温文尔雅,又充满张力。

  共王问:先生怨恨我吗?

  知罃答:不怨恨。两国jiāo兵,下臣无能,做了俘虏。贵国的执法官没有用下臣的血来涂抹贵军的军鼓,2而是让臣回国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这是君上的恩典。下臣自己如此无能,又敢怨恨谁?

  共王又问:那么先生感谢我吗?

  知罃答:不感谢。两国君臣为了国泰民安,克制自己,宽待他人,释放战俘,永结友好。这样功德无量的事,下臣不曾与闻,哪有资格表示感谢?

  共王再问:先生回国后,拿什么报答我?

  知罃答:不知道。下臣心里没有怨恨,君上也不会居功自傲。既没有怨恨,又没有功德,下臣不知怎样报答。

  共王无奈,只好说:尽管如此,还是恳请先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寡人。3

  知罃说:好吧!

  于是知罃说了三种可能。

  知罃说,第一,如果承蒙贵君上的福佑,下臣得以作为战俘,带着这一把朽骨回到祖国,被敝国寡德之君军法从事,以振军威,以儆效尤,臣虽死无憾,永垂不朽。第二,如果寡君法外施恩网开一面,将臣赐予您卑微的外邦小臣荀首,任其处置,家父经寡君批准,在宗庙实行家法,戮臣于列祖列宗灵前,臣同样虽死无憾,永垂不朽。第三,如果寡君不批准家父的请求,那么,下臣将依法担任敝国的职务,率领一支小部队,镇守边疆保家卫国。到那个时候,如果不幸与贵军相遇,下臣将奋勇当先拼力死战,决不三心二意,左顾右盼。这一片赤胆忠心,就是下臣可以报答君上您的。

  共王听了,肃然起敬,以最隆重的礼仪送知罃出境。共王甚至感叹说:晋国有这样的战士,我们是无法与之争雄的。4

  这是怎样的战俘!

  事实上,这样的战俘在chūn秋时期并不罕见。鲁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一个名叫臧坚的鲁国战士被齐军俘虏。齐灵公居然派了一个宦官去看他,并对他说“你不会死”。这事做得实在不靠谱。但此公既然是一个被谥为“灵公”的昏君,离谱也不足为奇。

  然而对于臧坚,却无异于奇耻大rǔ。因为按照当时的制度和礼仪,宦官是不可以对贵族下命令的,更无权决定贵族的死生,哪怕只是传达国君的命令。这样做,不但对接受命令的人是羞rǔ,对下达命令的人其实也是侮rǔ。于是臧坚朝着齐灵公所在的方向叩首说:承蒙关照,实不敢当!但君上既然赐下臣不死,又何苦要派这么个人来传达厚爱?

  说完,臧坚用一根尖锐的小木棍挖开自己的伤口,流血而死。5

  这又是怎样的战俘!

  战俘尚且如此,战士又该是怎样的风采,也就可想而知了。

  风采,风骨,风度

  战士的风采,《诗经》里有。

  比如《周南·兔罝(读如居)》——

  张开天罗,撒开地网;

  打下木桩,迎接虎láng。

  赳赳武夫,

  是君王的屏障;

  赳赳武夫,

  是国家的栋梁。

  是啊!在古代社会,有国家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战士。只要是战士,就会睁大警惕的眼睛。这就是所谓“肃肃兔罝,施于中林”。兔,不是野兔,而是老虎,即“於菟”(读如巫涂)。6,则是猎网。所以,此诗也可以这样理解: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láng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怎样的风采!

  这样的风采,《楚辞》里也有。

  在《九歌·国殇》中,屈原是这样描述楚国战士的:操着吴戈,挟着秦弓,带着长剑,披着犀甲。战旗遮蔽了天日,敌人多如乱云。他们冲进了我们的阵营,杀伤了我们的兵丁。然而我们的战士,却拿起鼓槌敲响战鼓,驾起战车驱策战马,冒着疾风bào雨般she来的箭矢奋勇当先。因为战士们知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为国尽忠,是战士的本分。

  于是屈原这样唱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qiáng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又是怎样的风采!

  风采的背后是风骨。公元前684年,鲁庄公率军与宋国作战,一个名叫县贲父(贲读如奔)的战士担任他的驾驶员。战场上,拉车的马突然惊了,鲁庄公也掉下车来。庄公说,照规矩,谁当驾驶员,作战之前是要占卜的。今天有此一难,是因为没有占卜啊!县贲父说,以前从来不出事,偏偏这回出事了,只能怪下臣不够英勇。于是冲进敌营战斗而死。战后,马夫洗马时发现,那匹马身上有一枚箭头。这才明白出事的原因是马中了流矢,并没有县贲父的责任,庄公便下令为他写一篇悼词。为士人写悼词的风气,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7

  这样的风骨,史不绝书。公元前480年,也就是孔子去世前一年,卫国发生内乱,大夫孔悝(读如亏)被围困在家中。孔子的学生子路听说,立即前往救援,因为他是孔悝的家臣,也是战士。结果,一场混战中,子路被剁成肉泥。孔子闻讯悲痛欲绝,立即吩咐厨房倒掉已经做好的肉酱。8

  其实子路原本可以不去救援的。事实上,他赶到国都时,城门正在关闭;赶到孔家时,家门已经关闭。他的同学子羔,孔悝的家臣公孙敢,也都劝他不必作无谓的牺牲,因为反正来不及了。子路却慷慨赴死。他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有利可图就追随左右,大祸临头就逃之夭夭,我不是那样的人!

  同样,子路也不必死得那么惨烈。他的死,仅仅因为在战斗中冠缨被对方用戈砍断,帽子会掉下来。子路说,一个君子,必须活得体面而有尊严。就算去死,也不能免冠。于是放下武器腾出双手,从容地系紧冠缨,任由敌人砍杀。

  这又是怎样的风骨!

  有风骨就有风采,也有风度。比如在襄老战死知罝被俘的那次战争中,就有这样一段小插曲:撤退的晋军有辆战车陷在坑里动弹不得,追赶他们的楚国战士便停下车来,喊话教晋军怎样修车。修好的战车没走两步,又不动了,楚人又喊话教他们怎么处理。最后,晋军终于从容撤退,一走了之。更可笑的是,晋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一边逃亡一边喊话:楚军弟兄们,谢谢了!到底是超级大国呀,跑路很有经验的嘛!

  如此楚人,真是君子风度。但如此风度却让人怀疑:这样打仗还叫战争吗?

  当然还叫。只不过,彬彬有礼。

  至少,chūn秋的是。

  比如晋楚城濮之战。

  军事奥林匹克

  城濮之战发生在公元前632年。晋国这边,晋文公亲自到场。楚国那边,统帅是成得臣(字子玉)。开战前,楚帅先派使者宣战,话就是这么说的:敝国的战士,恳请与贵国的勇士做一次角斗游戏。君上靠在车里观赏就行,下臣愿意奉陪。晋文公则派使者回答说:敝国的寡德之君,已经接到了大帅的命令。寡君之所以驻扎在这里,是因为信守当年的诺言,遇到贵军要退避三舍。如此而已,岂敢抵挡贵国的威武之师?不过,既然敝国还没有接到贵军停战之令(其实是已经宣战),也只好拜托大夫您(指楚国使者)转告贵军将士,驾好你们的战车,忠于你们的国事,明天早上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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