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4:青春志_易中天【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然而有过恋爱经验的人都知道,女孩子所谓“不稀罕”,其实往往是“很在意”,否则犯不着说出来。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犯傻。

  当然,也有直说的,比如《子衿》——

  青青的,是你的衣领;

  悠悠的,是我的痴心。

  就算我没去找你,

  你就不能捎封信?

  就算我没去找你,

  你就不能来亲亲?4

  呵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由此可见,郑国女孩的怨恨、解嘲、戏谑、闹情绪,都因为爱得太深。思念之切,即生抱怨。抱怨,就撒娇。比如《狡童》——

  那个坏小子,

  不跟我说话,

  害得我饭都吃不下。

  那个臭小子,

  不跟我吃饭,

  害得我觉都睡不安。5

  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事的结果如何,不知道那坏小子后来是不是跟这女孩吃饭说话,或者gān脆就各奔东西。但失恋的事肯定经常发生,比如《东门之墠》(墠读如扇)中的姑娘。她跟自己暗恋的对象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只是那男孩对她无动于衷。这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她的情歌也就唱得惆怅万分——

  东门之路,多么平坦;

  栗树成行,茜草丰满。

  他的家离我这么近,

  他的心离我那么远。6

  好得很!暗恋、热恋、失恋,《诗经·郑风》中应有尽有。也许,这就是郑国女孩的情感世界。这样的体验,夏姬也曾有过吗?

  应该有。

  风流本非罪过

  事实上,敢爱并敢表示,并非只有郑国女孩。周代女子之慡气,其实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比如《有杕之杜》(杕读如第)中的晋国女孩——

  孤零零一棵赤棠,

  直挺挺长在路旁。

  帅呆呆我的情郎,

  啥时候到我身旁?7

  女孩如此,男孩也一样。比如《静女》中的卫国小伙,与姑娘相约在城角。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害得他搔首徘徊。最后,躲起来的姑娘露面了,还送给他一支彤管、一棵青草,这可真是喜出望外——

  文文静静的你,

  那样美丽,那样美丽!

  我在城角等了半天,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原来你悄悄躲起,

  你真调皮,你真调皮!

  送我什么没有关系,

  只要是你,只要是你!8

  不过,说起来还是女人更彪悍,比如《摽有梅》(摽读如标,去声)中的召南女子——

  熟了的梅子往下掉,

  枝头只剩六七成;

  熟了的梅子往下掉,

  枝头只剩二三成;

  熟了的梅子往下掉,

  枝头一个都不剩。

  你想求爱就快点来,

  磨磨蹭蹭急死个人!9

  呵呵,简直是bī婚。

  有bī婚的,还有bī人私奔的。《王风·大车》中一个女子就这么说——

  牛车款款,

  毛衣软软。

  我想私奔,

  怕你不敢!

  接下来的话更火辣——

  活着不能睡一chuáng,

  死了也要同一房!

  你要问我真与假,

  看那天上红太阳!10

  这是怎样的女人!

  其实所谓“王风”,就是周王国的民歌。之所以叫“王风”而不叫“周风”,一方面因为王国乃天子所在,另一方面也因为这时已迁都洛阳。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诸侯各国可想而知。反正,只要她们有了爱,就会不管不顾。比如《柏舟》中的卫国姑娘——

  河里一只柏木船,

  漂呀漂在水中间;

  眼中一位美少年,

  爱呀爱在我心尖。

  就是到死也心不变!

  哎哟妈妈,

  哎哟老天,

  为什么不懂我心愿?11

  这事同样没有下文。

  弄不好,这姑娘只能私奔,或者偷情。

  偷情在周代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召南的《野有死麕》(麕读如军)中,一位猎人就在山里跟小妞一见钟情。猎人用刚刚打到的獐子(麕)作定情礼物,两人便一起走进了树林。只不过那小妞说——

  轻一点,慢慢来好吗?

  不要动我的围裙,

  别让那长毛狗叫个不停。12

  哈,很真实。

  召南这对恋人在山上野合,齐国那对情人则在男人住处幽会。唯其如此,偷情的女人对时间很在意,也很警觉。一到黎明,就会推醒怀中的情郎,男人则只会把她搂得更紧。

  于是,《齐风·jī鸣》中就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亲爱的,jī叫了,天亮了!

  什么jī鸣?那是苍蝇。

  真的天亮了,太阳都出来了!

  什么太阳?那是月亮!13

  接下来男的又说:别管那些虫子,让它们乱飞吧,我们再亲热一会。女的却说: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你可别恨我啊!

  怎么会呢?

  花非花,雾非雾,金缕慢移莲花步。巴山夜雨巫山云,便是灵犀相通处。

  事实上,有男女便有性爱,有婚姻便有偷情。因为正如恩格斯所说,一夫一妻的制度“决不是个人性爱的结果”。真正的热恋,性冲动的最高形式,是中世纪的“骑士之爱”。骑士和情人睡在chuáng上,门外站着卫士,以便一见晨曦就催促他溜之大吉。恩格斯甚至认为天主教会禁止离婚的原因是——

  偷情就像死亡,没有任何药物可治。14

  因此,婚外恋和一夜情,几乎任何民族和时代都有,社会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风流不是罪过,只要不弄得像夏姬那样jī飞狗跳就行。

  不幸与万幸

  夏姬似乎命不好。

  传言说,夏姬出嫁前就已经有了情人,叫子蛮,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甚至还有人说,他就是郑灵公。这显然不对。因为郑灵公的字是子貉(读如何),不是子蛮。也有人说,子蛮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这同样可疑。至少没人告诉我们,这位子蛮是哪一国的公子。也没人告诉我们,他俩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婚后又生活了多少年。总之,子蛮究竟是夏姬的丈夫,还是情夫,死无对证。我们只知道,在与夏姬有了性关系后不久,子蛮就去世了。这让夏姬一开始便背上了“克夫”的罪名,叫“夭子蛮”。

  子蛮去世后,跟他上过chuáng的这位郑国公主,便嫁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从此叫“夏姬”。夏姬跟夏御叔过得似乎不错。他们生下了儿子夏徵舒,也没听说有过什么不雅之闻。可惜十几年后,夏御叔也撒手人寰。这在那些视红颜为祸水的人眼里,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夏姬“不祥”的证据。没有人替她想想,作为“天生尤物”,年纪轻轻便成为寡妇是何等的不幸。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还是在陈国。

  陈国人跟郑国人一样,风流成性。两国也都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叫“东门”。东门未必是“红灯区”,但可以肯定是恋人或情人寻偶求爱的“约会区”。所以郑国的情歌便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而陈国情歌所谓“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也可以理解为“东门之池,可以泡妞”。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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