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5:女皇武则天_易中天【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元老派立即举牌反对。

  挺身而出的是褚遂良,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王皇后出身名门,先帝所选,并无过错。三句话都讲得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尤其是王皇后曾经为先帝披麻戴孝三年,符合大唐律法不得休妻的规定。李治无可反驳,只好不欢而散。

  武昭仪却马上就看明白了。

  事情很清楚。首先,杀婴案也好,厌胜案也罢,根本无法拿上台面,对王皇后也没有杀伤力。李治在秘密会议上只字不提两案,说明连他也将信将疑。由此也可推测,小公主绝非其母所杀,否则岂非机关算尽反误性命?要知道,昭仪的父亲武士彟(彟音获),可是吕不韦一类的投机家。这个木材供应商的女儿——聪明绝顶的武媚娘,决不会做赔本买卖。[35]

  其次,李治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他优柔寡断,没有主心骨,心肠和耳朵都很软,在女人的怀里像个孩子,在元老派面前也一样。这就只能循循善诱又步步紧bī,chuáng上软磨堂前硬抗。更重要的是,必须把枪顶在他腰上。因此,第二天再议此事时,武昭仪就隔着帘子坐在皇帝身后了。

  褚遂良大约不知此情,继续慷慨陈词,而且越说越激动也越不得体。他说,就算陛下要另立皇后,也得妙选名门望族之女。昭仪乃先帝旧人,众所皆知。如果立她为后,请问天下耳目如何遮掩,子孙万代又会怎样议论?

  高宗皇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褚遂良却只管说自己的。他说,先帝临终时,曾经拉着陛下的手对臣说:朕的好儿子好儿媳,今天就jiāo给你了。先帝德音乃陛下亲聆,想必不会忘记吧?微臣既辜负了先帝的厚望,又忤逆了陛下的圣意,羞愧莫名,无以自处,只能将陛下所赐之象笏奉还,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

  说完,将朝臣专用的象笏放在地上,叩首出血。[36]

  皇帝勃然大怒。

  愤怒是必然的,因为褚遂良把pào弹全砸在了他身上。这时不要说大唐天子,便是换了别人也会火冒三丈。更为可恶的是,褚遂良开口先帝,闭口先帝,简直就是不拿现任天子当皇帝。没错,我李治是不如父皇,却不等于换个皇后的权力都没有。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岂非更不如先帝?

  李治的这些心理,褚遂良可曾想到?

  显然没有。相反,他恐怕多多少少是倚老卖老,把皇帝当小孩子,自己摆老资格。当然,褚遂良这种态度未必是故意的,多半是习惯使然或有意无意。但这更可怕。如果所有的元老重臣都是这副德行,请问李治那皇帝可怎么当?

  褚遂良真是糊涂透顶。

  不错,李治是比较柔顺,也比较懦弱,但并不等于他就没有脾气。事实上,柔弱的人往往倔qiáng,正如刚毅的人往往豁达。何况只要当了皇帝,再差的人也会威风八面。更何况正因为他一贯被视为绵软,也就特别需要发发脾气。

  这一次,褚遂良便撞到了枪口上。

  然而他还要火上浇油。谁都知道,李治的偷情乱伦既是公开的秘密,又是最不能公开的秘密。私生活,公开说,要到则天皇帝坐稳江山之后。此时则讳莫如深犹嫌不足,岂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众揭短?再说了,武媚娘能够由尼姑变成昭仪,不就是王皇后一手操持的吗?请问又作何解释?

  jiāo出象笏更为不智。这就不但是跟皇帝吵架,而且是跟皇帝翻脸了。好嘛!你不把朕当皇帝,朕当然也可以不把你当大臣。于是李治瞠目怒喝:来人啦,把他拉出去!

  一声娇斥也从帘后传出:还不杀了这野狗![37]

  谁都听得出,这是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声音。

  由于褚遂良的意气用事和不讲策略,一局好棋完全被他搅乱,元老派也顿时乱了阵脚。现在,问题已经由王皇后该不该废,武昭仪该不该立,变成了褚遂良该不该杀。长孙无忌只好赶紧来救老朋友的命,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说起来褚遂良也算政治老手了,此番表现却简直愚不可及。他自以为有先帝这个大后台、门第这根杀手锏,高宗和昭仪就会乖乖就范,服输认栽,却不知李治最讨厌拿先帝来压自己,而大唐皇族最恨的就是门第。[38]

  如此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当然必败无疑。可惜此人至死都不觉悟。两年后,被贬到爱州(今越南清化)的褚遂良上表自陈,字里行间充满哀怨,也充满哀求。他说,当年承乾和魏王争当太子,是臣和无忌力挺陛下,扭转乾坤。先帝大行之后,又是臣和无忌扶陛下即位于灵前。臣老了,自悔有忤圣意,恳请陛下看在往事的分上,多加哀怜。[39]

  看来,褚遂良是想打情感牌,因此还特别提到太宗皇帝去世时,李治趴在自己肩上痛哭的事。可惜他又错了。在皇权体制下,政治人物之间,尤其是君臣之间,是没有jiāo情和友谊可言的。如果对方是英雄,或许还能惺惺相惜,用理性唤醒,靠真情感动。然而李治不是。像李治这样被先帝光环笼罩的,重提往事等于揭他老底,只能让他恼羞成怒。因此这封信送到长安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

  据说,李治甚至连看都没看。

  显庆三年(658),褚遂良在流放之地忧郁而死,享年六十三岁。这时,武昭仪成为皇后已经三年。因为并非所有的元老重臣都是褚遂良,官僚集团也不是铁板一块。

  [33]见《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

  [34]对此,《旧唐书·褚遂良传》的描述是:高宗难于发言,再三顾谓无忌曰:“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昭仪有子,今欲立为皇后,公等以为何如?”

  [35]木材供应商一说,请参看陈寅恪《李唐武周先世事迹杂考》。

  [36]本节所述褚遂良与唐高宗争辩事,均据两《唐书》之褚遂良传,《唐会要·忠谏》,《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六年九月条。四书所载不尽相同,本书所述也略有调整。如“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一段,便系第一次秘密会议时褚遂良所说。但移到第二次会议时,更能复原当时场景,相信并不影响历史真实。

  [37]见《新唐书·褚遂良传》,《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六年九月条。

  [38]贞观年间,高士廉等人作《氏族志》,仍以山东崔gān为第一等,李世民看了就很不高兴。后来,李治和武则天又颁布《姓氏录》,进一步打击门阀观念。

  [39]见《新唐书·褚遂良传》。

  寒心的功臣

  夺宫之战打响时,阵线似乎很分明。

  天平明显地倾斜。武昭仪这边,只有一帮新提拔的小人如李义府、许敬宗之流(详见下章),再加上后宫微不足道的奴仆。高宗皇帝虽然支持她,却软弱无力摇摆不定。王皇后那边则阵容qiáng大,立场坚定的至少有太尉长孙无忌,尚书省副长官右仆she褚遂良,中书省长官中书令来济,门下省长官侍中韩瑗(读如院),已占到国务委员的半数以上。

  只有一个人态度暧昧,他就是李绩。[40]

  实际上,李治在退朝后秘密讨论废王立武一事,召见的宰相是四人。除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还有司空李绩、尚书省副长官左仆she于志宁。然而李绩却请病假。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这病生得蹊跷。[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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