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5:从春秋到战国_易中天【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师出必须有名。要想成就霸业,比霸术更重要的,是霸道,是政治纲领。

  那么,管仲打出的旗号又是什么?

  尊王攘夷。

  实际上,尊王和攘夷,原本是同一件事。因为王室不尊,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夷狄太qiáng。起先最qiáng悍的,是犬戎,他们在商代叫鬼方。西周灭亡,就因为犬戎攻陷镐京,追杀幽王于骊山之下。定都洛阳的平王无力收回失地,便把沦陷区封给他的一位西垂大夫。这位大夫也不rǔ使命,果然收回王畿的西半,并把那里变成了秦国。他自己,则成为秦国的第一任国君,是为秦襄公。

  这件事情对中原各国的刺激,是相当大的。这些国家大都是夏商周之后,自称夏、诸夏,也称华、华夏。华,就是光,也是美;夏,就是大,也是雅。华夏,就意味着文明;夷狄,则意味着野蛮。文明人,是羞与野蛮人为伍的,更不要说甘拜下风。攘夷,应是华夏诸国的共同愿望。

  何况进入东周后,夷狄屡屡进犯,诸夏不堪其扰,只不过入侵者不是戎,是狄。据统计,公元前662年至公元前595年间,受狄人侵略者,齐七次,卫六次,晋五次,鲁两次,邢、宋、温、郑、周各一次。其中,受害最甚的是卫,被迫两次迁都。次为邢,迁都一次。周也惨,成周沦陷,天子出逃。后来卫和邢,都靠齐桓公出手相救,才幸免于亡国。周襄王则靠晋文公出手相救,才得以复国。霸主的意义,这样一说就很清楚。12

  事实上齐桓和晋文这两代霸主,最受后世肯定的就是攘夷。比如孔子的两个学生子路和子贡,都曾问过同一个问题:齐桓公bī鲁国杀了公子纠,纠的一位师傅召忽殉主自杀,同为师傅的管仲不但不死,还转变立场去辅佐桓公,这个人不仁吧?孔子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仁!当然仁!如果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头散发,衣襟往左边开,变成野蛮人了!13

  孔夫子说得并不错。没有齐桓和晋文,我们民族的历史确实可能会重写,尽管重写也未必就一定不好。

  总之,攘夷在当时,是华夏各国的政治需要,也是文化需要。因此,霸主的横空出世,是顺应cháo流的。就连秦穆公,之所以成为“chūn秋五霸”的候选人之一,恐怕就因为他最终完成了对犬戎的征服。

  攘夷就要尊王。只有把周天王的旗帜高高举起,诸夏内部才能团结。内部团结,才能一致对外。因此,华夏各国虽然心怀鬼胎互不相让,但没有一个人胆敢反对尊王。齐桓公称霸的葵丘之会,晋文公称霸的践土之盟,先后两位霸主对天子也都极尽恭敬之礼。结果,霸权时代的周王原本实力尽丧,表面上反倒威风八面,人五人六,出尽风头。

  这真是太具戏剧性了。

  但更戏剧性的,则还是一个蛮夷之邦在南方悄然崛起,并加入到争霸中原的行列里来。

  这个蛮夷之邦,就是楚。

  蛮夷之邦:楚

  楚人是蛮夷吗?

  好像是。

  蛮夷,是相对于中国而言的。中国,就是中央之国,或中原之国。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说过,当时人们的世界观,是天圆地方。半球形的天扣在正方形的地上,叫“普天之下”,简称“天下”。正方形的上下左右,是四个海,东西南北各一个,叫“四海”。人类居住的地,在四个海的当中,叫“四海之内”,简称“海内”。海内或天下的正当中,叫“中国”,即天下或四海之中的邦国。住在中国的,是诸夏或华夏。东西南北的“非华夏民族”,细分则东曰夷,南曰蛮,西曰戎,北曰狄;统称则叫夷,或蛮夷,或夷狄。所谓“攘夷”,便包括了东夷、南蛮、西戎、北狄。

  ◎天圆地方。圆形之内叫天下,方形之内叫海内,方形之中叫中国。

  华夏与蛮夷或夷狄,差别主要在生活方式。按照《礼记·王制》的说法,东夷和南蛮“不火食”,即不吃熟食,生吞活剥;西戎和北狄“不粒食”,即不吃粮食,只吃肉类。至于服饰,东夷“被发文身”(被读如披,意思也是披),即披头散发,身上刺青;南蛮“雕题jiāo趾”,即额头刺青,光着脚丫;西戎“被发衣皮”,即披头散发,不穿丝绸或麻布,披shòu皮;北狄“衣羽毛xué居”,也是不穿丝绸或麻布,还住在dòngxué里。其实还有吴和越,是“断发文身,luǒ以为饰”,14即剪断头发,身上刺青,不穿衣服。

  显然,华夏与非华夏民族的差异,是文化的。但在当时“中国人”眼里,却等于开化和不开化,文明和野蛮。

  这并非没有道理。

  事实上,用火、农耕、养蚕业和纺织业,都意味着生产力的进步。用火则熟食,农耕则粒食,养蚕则衣帛,纺织则衣布。因此,茹毛饮血,不吃粮食,不穿衣服,身披shòu皮,不会盖房子,都是落后的表现。至于文身和刺青,则是原始时代的风气。所谓“被发文身,以象麟虫”,15正说明这些民族还停留在生殖崇拜或图腾崇拜阶段,没有跨入文明的门槛。

  文明是对野蛮的镇压,而这种进步是要有标志的。对于华夏民族来说,这个标志就是束发。因为对头发的约束,即意味着对自己的约束,而且是道德的约束。因此,断发和披发,都是不文明的,甚至不道德。赤身luǒ体和刺青文身,也如此。因为要显露刺青和文身,就不能穿衣服;而如果一丝不挂,bào露无遗,则体面何在,体统何存?

  蛮夷,岂非不开化的野蛮人?

  于是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便在华夏民族心中油然而生。正是这种文化优越感,让中原诸夏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周边民族,包括蔑视楚。

  楚人的来历,现在已经说不清了。所谓“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是靠不住的。司马迁自己,也说他们“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比较靠得住的,是楚人的先君熊绎带兵参加了武王伐纣的战争,被封在“楚蛮”,号称“楚子”。子,未必就是子爵,反倒可能是“蛮夷之君”的意思。事实上《chūn秋》一书中,蛮夷或夷狄的酋长或国君,可是一律都称为“子”的。

  由此可见,楚人虽然在西周初年就与中国发生关系,却并不被看作诸夏。楚人自己,也以蛮夷自居。楚的国君熊渠和熊通,就公开说“我蛮夷也”。他们这样说,目的是要称王。因为华夏各国的国君,只能称公称侯。能称王的,只有周天子。于是熊渠便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意思也很清楚:我们楚人既然是蛮夷,凭什么要按照你们中国的规矩来?熊通则更不客气,gān脆自称武王,公然与周人的祖宗平起平坐,完全不把天下共主放在眼里。16

  这样看,尊王攘夷,楚也是重点打击对象。他们来争霸,岂非天大的笑话?

  可惜这是事实。

  我们知道,所谓“chūn秋五霸”,历来就有各种说法。但无论哪种说法,都有齐桓公、晋文公和楚庄王。可见楚为chūn秋时期的霸主国,并无争议。实际上chūn秋刚刚开始,中原诸夏就已经感到了楚国的威胁。为此,郑国和蔡国在邓(疑在今河南省漯河市境内)举行了盟会。这时的郑君是庄公。以郑庄公之qiáng,尚且惧楚如此,其他诸夏可想而知。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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