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6:百家争鸣_易中天【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很清楚,为了让“知者不敢为”,必须“常使民无知无欲”,当然要“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qiáng其骨”。22 但如此这般,岂非舒舒服服,变成动物?

  正是。

  问题在于:为什么?

  因为“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所以,要治国,就要愚民;要愚民,就要愚君。就算装,也得糊涂。这就叫“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23

  至少,也得“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24

  但,统治者什么都不做,能行吗?

  当然行。老子说:统治者无所作为,老百姓就潜移默化;统治者喜欢清净,老百姓就走上正轨;统治者无所事事,老百姓就逐渐富裕;统治者清心寡欲,老百姓就善良纯朴。这就叫“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25

  一句话:“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26

  所以,君王不要自作多情,还是“无为而治”好。无为不是“不治”,而是“大治”。要知道,在老子那里,但凡“大”,必是“无”,比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大器免成。27既然最大的器物不用做,最好的天下也不用治。不治之治,是为大治。

  实际上,君不治,则民自治;君无为,则民有为。因此老子的观点,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有政府,无作为;小政府,大社会。

  看来,老子并非真无为。他是不治而治,无为而无不为。这就跟庄子有所不同。在庄子看来,只有做到“上如标枝”,才能保证“民如野鹿”。民如野鹿,就是自然,也是自由。那么,要政府gān什么?

  显然,老子只是“无作为”,庄子才是“无政府”。

  这是两种不同的“无政府主义”。

  有不同的“无政府主义”,也有“有为”和“无为”的不同排列组合:老子是“以无为求有为”,庄子是“以无为求无为”,墨子是“以有为求有为”。至于“以有为求无为”,则将由禅宗来代表。

  那么此刻,墨子、老子、庄子,谁结出了果实?

  老子。

  果实是谁?

  韩非。

  无为的专制

  跟老子一样,韩非也主张君主无为。

  君主无为,理由有三。

  首先,君无为,才尊贵。

  韩非说,天底下最高级的,莫过于道和德。道,弘大而无形;德,核理而普至。它们有什么作为呢?没有,却至高无上。而且,正因为居高临下无所作为,道才能生万物,德才能成yīn阳。此外,秤能知轻重,尺能正长短,君能驭群臣,也都是这个道理。

  由此可见,独尊者无为,无为者独尊。君主既然要唯我独尊,就不能像群臣那样忙忙碌碌;君主既然要当裁判员,那就不能再当运动员。

  其次,君无为,才明智。

  道理也很简单:一件事情,有人做,就有人不做。你做了,他就不做。你一个人做了,大家就都不做。一个国家,要做的事情数也数不清,君主一个人做得完吗?既然做不完,不如一件都不做。

  相反,君主不做,臣下自然会做;君主闲下来,臣下就忙起来。这就叫“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将自举之”。那么,是君主一个人忙合算,还是大家去忙合算?不用说吧!

  第三,君无为,才安全。

  道理同样简单:君主一旦做事,臣下就会揣摩。事情做得越多,臣下揣摩到的东西就越多。如果君主还表现出操作具体事务的能力,底牌就会被摸得一清二楚。没有了神秘感,君主还怎么当?所以韩非说:“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28

  相反,如果君主永远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不置可否,高深莫测,臣下就战战兢兢,既不敢偷jian耍滑,又不敢欺上瞒下,更不敢觊觎政权。用韩非的话说,就叫“明君无为乎上,群臣竦(悚)惧于下”。29

  显然,这是qiáng者的权谋。

  权谋是从老子那里学来的。不过,老子的权谋属于弱者,是弱者的智慧。《老子》一书再三qiáng调统治者要放低身段,qiáng调柔能克刚,弱能胜qiáng,就因为他是弱势群体的代表(详见本书第五章)。

  韩非却是qiáng势的。或者说,他代表着qiáng势的一方。对于这一点,韩非也毫不讳言──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30

  很清楚,君主可以无为,就因为“要在中央”,即中央集权。中央集权,君主才握有绝对权力。有此权力,君主才能无为,也才敢无为。

  权力,是无为的前提。

  集权,是无为的保障。

  这就与老子和庄子都不相同。老子的社会理想,是“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基本上无须权力。庄子追求自然和自由,主张“上如标枝,民如野鹿”,更只会反感和抗拒权力。因此,尽管老和庄有区别,但,无中心甚至无政府,却是一致的。

  有中心的,是孔子。

  孔子其实也赞成“无为而治”,只不过儒家更喜欢称之为“垂拱而治”。孔子认为,一种好的政治,就应该像“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自然而然。只不过,这种好的政治来自道德。执政者必须“为政以德”,在道德上做出表率,靠高尚的品格来感召民众,才可能像北极星一样“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31

  没错,孔子的北斗是“道德中心”。

  韩非的却是“权力中心”。占据这个中心的,是中央集权体制下的君主,包括当时各国的国王,更包括后来帝国的皇帝。他们,就是法家系统中的北极星。

  当然,这些“北辰”也并非什么都不做。比如“使jī司夜,令狸执鼠”,让臣民各尽所能,各司其职,便是君王要做的。他们需要做这些事,也必须做这些事。32

  因为这是权力的体现。

  好在这项工作并不复杂。按照韩非的设计,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应该早已将所有的闲杂人等,包括被称之为“五蠹之民”的儒生、侠士、食客、纵横家和工商业者统统消灭,只留下农民和战士,以及管理农民和战士的官员,很“gān净”,也很“单纯”。33

  显然,这是一种专制。

  然而这种专制却又是无为的。这不仅因为最高统治权和决策权在君主手里,还因为这种专制依靠的是所谓“法治”。用韩非的话说,就叫“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34

  也就是说,一切jiāo给制度和法令。君主即便专制,也不必亲自动手。

  对!人不治,法来治。

  人不专制,法来专制。

  这正是法家叫做“法家”的原因,也是法家及其主张备受争议的原因,必须从长计议(详见本书第六章)。但可以肯定,韩非主张的无为而治,是有制度保障的。有此保障,君主便可安居其所,自有臣民前来效劳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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