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8:王安石变法_易中天【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11]见《宋史·苏轼传》,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八十元祐三年四月辛巳日条,参看李焘《长编》卷四百九。

  [12]据李焘《长编》卷三百四十二、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七元丰七年正月辛酉日条。乌台诗案四年后,神宗曾经打算任命苏轼知江州,未果。

  [13]见李焘《长编》卷三百一、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四元丰二年十二月庚申日条。

  [14]见李焘《长编》卷三百四十二元丰七年正月辛酉日条。

  [15]见(宋)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

  [16]见(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东坡五。

  [17]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六十三熙宁八年闰四月己亥日条。

  改革与道德无关

  元丰七年(1084)七月,神宗命令huáng州团练副使苏轼移往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苏轼上表谢恩,同时请求在有自家田产的常州居住。得到批准后,已自称东坡居士的苏轼便从huáng州顺江而下,在前往常州的途中路过金陵。

  听说苏轼来了,王安石十分高兴,穿着便服骑着毛驴前往码头见他。东坡也不戴帽子出船迎接,笑着说:苏轼今天胆敢以野人的模样参见大丞相!

  王安石笑着说:繁文缛节岂为我辈所设?

  东坡说:苏轼也有自知之明,相公门下用我不着。

  王安石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请他同游蒋山。这一游就是好几天,两人谈古论今,说诗参禅。事后,王安石叹息着对其他人说:不知还得几百年才会再有如此人物![18]

  这是实话。

  而且,苏轼是,王安石和司马光又何尝不是。

  现在看来,从仁宗到神宗,真是群星璀璨的时代,这三人则是群星中的巨星。司马光有《资治通鉴》传世,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更是以其在文学和艺术各个领域中的卓越成就,成为两宋文明的骄傲、标志和象征。

  更难得的是,他们不但才华横溢,而且人品极佳。元祐元年(1086)四月初六,王安石病逝江宁。当朝宰相司马光重病在chuáng不能上朝,便写信给副宰相吕公著说:介甫道德和文章都有过人之处,只是性格有点问题。如今仙逝,朝廷又在拨乱反正,那些无耻之徒必定趁机诋毁。因此,拜托仁兄奏请天子对介甫优加厚礼,以彰节义,以正世风。[19]

  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接受了司马光的建议,追赠王安石为太傅。苏轼则利用执笔起草制书之便,给他的这位老对手兼老朋友,以极高的评价: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20]

  有如此朋友和政敌,王安石可以含笑于九泉。

  耐人寻味的是,死后赢得司马光和苏轼如此敬重和好评的王安石,得势时对他们俩却极尽排挤之能事,甚至视司马光为害群之马,苏轼为乱政之人。比如熙宁二年八月神宗问起对苏轼兄弟的看法,王安石的回答便是:那两个人啊,不过会些诡辩术,善于摇唇鼓舌、纵横捭阖罢了。[21]

  王安石为什么会这样?嫉贤妒能吗?

  不,政治挂帅。

  的确,在王安石那里,政治立场、政治态度和政治路线是第一位的,甚至可以决定对一个人的道德判断。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则可以按照“中国式逻辑”来推定——

  王安石是有道德的。

  所以,王安石变法是道德的。

  变法是道德的。

  所以,反对变法是不道德的。

  司马光和苏轼反对变法。

  所以,司马光和苏轼是小人。

  这道理看起来很顺,可惜反过来也一样——

  司马光是有道德的。

  所以,司马光反对变法是道德的。

  反对变法是道德的。

  所以,主张变法是不道德的。

  王安石和吕惠卿主张变法。

  所以,王安石和吕惠卿是小人。

  请大家想想,这种逻辑,是不是很荒唐?

  岂止荒唐,还会制造冤案。

  王安石正是这样做的。变法之前他就对神宗说,尧舜之所以是尧舜,就因为能够识别小人与君子,并将那些凶贼统统诛杀。结果怎么样呢?被指控为凶贼的竟是忠诚而友善的富弼,司马光、韩琦和苏轼等人则被指控为流俗。[22]

  这种手法,王安石可以用,反对派也可以。

  比如李定,几乎一开始就被定性为小人,证据是他居然不为母亲仇氏披麻戴孝。然而实际情况是,李定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仇氏所生,岂敢服丧?没错,此人在乌台诗案中的表现堪称邪恶,却不等于他可以或应该被冤枉。[23]

  还有章惇。此人是跟吕惠卿等一起被《宋史》列入jian臣传的,证据之一是从不以官职私授所亲。他的四个儿子进士及第,三个都jiāo给吏部公事公办,打发到州县任职,只有老四安排在京做了小官。如此不近人情,当然是jian。[24]

  呵呵,这样不以权谋私的jian臣,还真没见过。

  御史中丞刘挚的弹劾状也很可笑。他说,章惇明明知道免役法祸国殃民却坚持己见,无非是怕以后见了王安石不好意思,因此宁可辜负朝廷。好嘛,吕惠卿反目为仇,你们说他jian;章惇始终如一,也说他jian。那么请问,如果想做一个忠臣,又该怎么对待王安石呢?装作不认识吗?[25]

  诸如此类,实在不值一驳。

  至于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不是jian,是狠,是疯狂。

  不过,最疯狂的还不是章惇,而是蔡京。此人堪称大名鼎鼎,读过《水浒传》的都会说他是jian臣,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原本是司马光的党羽。元祐元年(1086)二月,司马光下令五天之内恢复差役法,人人都说时间太紧,只有开封知府蔡京如期完成任务。司马光大喜过望说:如果大家都像阁下这样,还有什么政策不能落实,什么法令不能实行?[26]

  然而怎么样呢?蔡京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们知道,北宋倒数第二个皇帝徽宗,跟哥哥哲宗一样也是反对元祐年间之政策的。他甚至发明了“元祐jian党”的称呼,将反对新法恢复旧章的人统统列入黑名单,用他著名的瘦金体书写出来,刻成石碑,叫元祐党籍碑。上了榜单的人全都受到迫害,某些人如苏轼的著作还被焚毁。

  这份黑名单,便很可能是蔡京pào制的。后来,他又利用职权将人数扩大了两三倍,位居榜首的就是司马光。

  更可笑的是,章惇居然也榜上有名。[27]

  这当然足以证明蔡京之jian,却也同时证明道德其实与政治无关。政治讲的是立场,道德讲的是品质。品质好的可以有不同立场,比如王安石和司马光。那些立场坚定的人尽管会被骂作jian臣,却其实大多没有道德问题,比如章惇。可见除见风使舵者外,立场的选择其实无关乎道德。[28]

  此碑是元佑党人后人摹刻,碑额“元佑党籍碑”几个大字为宋徽宗赵佶所写,碑序和党人名单为蔡京所书。位于广西融水县,为国家一级文物。

  改革也一样。改革与政治有关,与经济有关,甚至与技术有关,唯独与道德无关。比如司马光认为,国民经济是个常量,理财就是与民争利。王安石却认为财富是变量,理财是要把蛋糕做大。那么,究竟是常量还是变量呢?这当然是学术问题,跟道德风马牛不相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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