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8:汉武的帝国_易中天【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周亚夫百口莫辩,只好去死。

  一代名将周亚夫是绝食五天吐血而死的。汉景帝下此毒手,则是为汉武帝登基做准备。景帝曾看着周亚夫的背影说:这样的人,哪里是少主可以驾驭的!

  周亚夫死后一年多,景帝驾崩,武帝继位。这时,列祖列宗已经做好了种种铺垫,单等他大显身手。

  第二章 独尊儒术

  公孙弘得到提拔表面上是靠儒学,但他是儒生也是文吏,吃得开的原因是他既懂政治又懂业务。

  可疑的独尊

  汉武帝做了一个重要决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是一件影响到千秋万代的大事。从此,中华帝国有了国家意识形态,也有了恒定的核心价值。帝国作为一种制度,也才稳定地延续了两千多年。

  当然,秦制和秦政,也因此变成汉制和汉政。

  这并不容易,因为武帝的祖先都不喜欢儒家。比如刘邦,是只要一看见儒生,就忍不住要摘下他们的帽子往里面撒尿的。武帝尊儒,不怕得罪祖爷爷的在天之灵?

  更麻烦的是窦太后。窦太后是景帝的母亲,武帝的祖母。老太太喜欢的,据说是huáng帝和老子,以至于景帝和窦家人都“不得不读老子书,尊其术”。2结果,闹出风波来了。

  有一天,窦太后招来一个名叫辕固的儒生,要他给自己讲解《老子》。辕固却撇撇嘴说:那是家奴的书。

  窦太后勃然大怒,下令让辕固到猪圈里去。景帝无奈,只好偷偷塞给辕固一把好刀,这位儒生才幸免于难。

  太皇太后意见如此,尊儒岂不可疑?

  当然。

  事实上,汉武帝从来就不是真儒家,更非纯儒。他迷信巫术,重用酷吏,都不是儒家赞成的事。他大张旗鼓招聘儒生时,大臣汲黯(读如急暗)就当面直言:陛下内心世界充满欲望,又何必装模作样讲什么仁义呢?

  同样,窦太后也不是真道家或纯道家。她和吕后以来的帝国统治者,是既贵huáng老,又重刑名。刑就是刑律,名就是名教。刑律是法家要的,名教则是儒家的主张。所谓“huáng老刑名”,首先是按照儒家荀子学派的主张确立君臣名分,然后按照法家的主张依法治国,最后像老子主张的那样清静无为,像huáng帝那样垂拱而治。

  可见,汉初统治阶级的思想杂糅了诸家。窦太后他们要的,也绝非老子主张的小国寡民,更非庄子主张的无政府主义。否则,封建制倒是对的,郡县制反倒不对了。

  这当然绝无可能。

  可能的是无为而治,与民休息。

  休息是必需的。七年楚汉战争之后,举国上下满目疮痍。城池毁灭,良田荒芜,人口锐减,民不聊生,户口所存仅十之二三。当时,就连皇帝乘坐的专车,也配不齐四匹颜色相同的马,将相们甚至只能坐牛车。

  于是,高、惠、文、景四朝,都厉行节俭,力求清静。

  因此到武帝继位,国库里已是堆满了粮食堆满了钱。田野里牛马成群,老百姓也人给家足,上流社会更是如果只有母马可骑,都觉得丢人现眼了。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改弦更张呢?

  因为帝国中央的清静无为,固然造福于底层民众,却也便宜了中层豪qiáng,尤其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诸侯王。那些获得了言论自由的谋臣策士,获得了人身自由的亡命之徒,更流窜于各王国,摇唇鼓舌,兴风作làng。

  对此,帝国岂能容忍!

  事实上武帝及其臣僚首先打击的,是“治申(申不害)、商(商鞅)、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者。前三个是法家,后两个是纵横家。

  显然,罢黜百家,并非罢黜道家。其实就连法家,也仍然是帝国的执政党。只不过,法家的思想武器只能掌握在统治者手中,不能让民间用来对付中央。

  看来,罢黜百家的说法是可以商量的。实际上武帝他们

  也没有把诸子百家都赶尽杀绝,更没有派人派兵烧毁民间的藏书。真正要消灭的,是危害政权的纵横家。

  这当然是窦太后也同意的。何况她喜欢清静,岂会赞同纵横家的无事生非?

  那么,独尊儒术,是真的吗?

  是。不过,是独尊,不是独存。也就是说,只有儒学才被确立为官学,有着毋庸置疑的至尊地位,是思想文化领域的老大,诸子百家不能与之平起平坐。

  问题是,为什么要独尊一家呢?

  因为统一的帝国需要统一的思想,这是秦始皇就已经意识到的。而且,始皇的焚书,武帝的尊儒,动机和说法都一样:天下大乱,皆因思想自由,言论不一。既然好不容易法令归一统,又岂能再众说纷纭?

  一统天下,就不能百家争鸣。

  这是秦皇和汉武的一致看法。只不过,秦始皇选错了对象(推崇法家),找错了帮手(以吏为师),用错了手段(焚书坑儒),汉武帝却对了路。

  儒学,为什么就适合做统治思想?

  因为儒家是维护君主制度的。这倒是跟法家一样。但法家的维护不讲道理,其手段则无非绝对权威、yīn谋诡计和严刑峻法(法家称之为势、术、法)。所以,法家之道为霸道,

  法家之政为苛政,法家之制为专制,法家之治为刑治。结果怎么样呢?秦帝国二世而亡。

  儒家则不同,道为王道,政为仁政,制为礼制,治为德治。也就是说,儒家维护君主制度是讲道理的,也有人情味。这样的统治,人民能够接受。人民能接受,政权就稳固。君主和人民都满意,就双赢。

  何况儒家学说有着深厚的根基,这就是小农经济、宗法社会和礼乐传统。从这个角度看,儒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几乎是不可避免和无法替代的。而且,当儒学取得至尊地位并深入人心后,帝国时代的核心价值也产生了。

  这就是三纲五常。

  此事的意义当然极其深远,也许只能从长计议(详见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问题在于,儒家学说与帝国制度原本存在冲突。原始儒家尤其是孔子,可是主张封建制的,帝国的制度却是郡县制。那么,汉帝国之所独尊,还可能是儒学吗?

  新儒生

  登上两汉历史舞台的,是新儒学。

  新儒学的代表人物,是董仲舒。

  董仲舒是因为汉武帝下令策问古今治乱之道,才进入皇帝视野的。正是在这次对策中,董仲舒提出了以思想大一统维持政治大一统的主张,明确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这,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由此产生的功过是非,也往往算在此人账上。

  然而在司马迁的时代,董仲舒的地位并不高。他被看作诸儒的一员,在《史记》中与他人合为一传。到班固的时代,董仲舒才脱颖而出,被推为儒首。他的“天人三策”也才载入史册,成为历史转变的里程碑。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独尊儒术并非汉武帝一时之事,更非董仲舒一人之功。事实上,董仲舒的新儒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其深远影响,也要到后世才显现。武帝时代改写历史的,不是新儒学,而是新儒家,或新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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