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答:因为历史是不能也不该被忘记的。密芝勒说过:“谁把思想局限于现在,谁就不能了解当今的现实。”人总是生活在历史和传统之中。谁也无法割断历史和传统来生存。如果忘记了历史,那他在现实生活中也一定“找不着北”。现实不能改变历史,历史却能帮我们看清现实。所以毛泽东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

  问:但我注意到,您这本书和我们通常看到的那些历史书很不相同。它的材料基本上来源于正史,写法却又是文学的,既不是史学著作,又不是历史小说,有点“不伦不类”。

  答:正是这样。我这本书,还有同时出版的另外三本,―—《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在学科分类上都无法归类。但这对我并不重要。我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有更多的读者。我的读者是没有专业限制的。青年学生、机关gān部、公司老总、官员和文员、教师和律师、市民和农民,只要有兴趣,都可以阅读。我希望他们能在轻松愉快之中阅读,读完以后又能有所收获。总之,我的目标,是“高品位,广读者”。

  问:那么,您为什么不写历史事件却要写历史人物?

  答:因为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也是由人构成的。没有了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物,历史就会变成一堆枯燥无味的材上料或符号。历史学家们是搞“科研”的。

  他们在制作“科学标本”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把生活的“气息”去掉,然后再根据这典“标本”抽象出“规律”来。然而我却更愿意把规律“还原”为人。

  道理很简单,如果不是为了人,为了人的生存与幸福,我们要历史做什么?

  问: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可写的人物也很多,您为什么要选择项羽、曹操、武则天、海瑞和雍正呢?

  答: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五个人人家都比较熟悉。熟悉就可能产生兴趣(比如读者可能会产生好奇,想了解作者的观点和自己是否相同或有什么不同),而且写起来也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比如不必花太多笔墨去jiāo代背景)更重要的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悲剧性人物:不是身败,就是名裂,不是生前受打击,就是死后背骂名,没有一个功德圆满。

  问:悲剧性人物就特别值得注意吗?

  答:是的。真正的悲剧背后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项羽、曹操、武则天、海瑞和雍正,无疑都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最优秀的人物之一,但结局却都不怎么好。就说海瑞吧,那是地地道道的清官和直臣。他连皇帝都敢批评,兵部多算了七钱银子的柴金他也要退回去。然而他却被政敌指斥为“伪君子”,万历皇帝的处置也只是说他“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但“当局任事”则“恐非所长”,说白了就是只要他做摆设。对于这样一个立志要清除腐败、重道德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悲剧?

  问:这里面有没有个人的原因呢?

  答: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项羽失之头脑简单,操失之jian诈狡猾,武则天失之手段狠毒,海瑞失之迂阔偏执,雍正失之猜忌刻薄。但,如果没有这些缺陷,他们的命运就不会是悲剧性的吗?恐怕难讲。过去我们总是习惯把王朝的兴衰、事业的成败、历史的更替和事情的对错都归结为个人的原因,归结为某个领袖人物或主导人物个人品质的优劣好坏。但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舞台上为什么会那么多白脸和白鼻子,也不知道红脸和黑脸什么时候出现,因为我们不知道编剧和导演是谁。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运气和等待,却不肯承认每一次的“善报”,往往也差不多意味着下一次“恶运”的来临。

  问:那么,问题究竟在哪里?

  答:在制度和文化。

  问:您能说得详细具体一点吗?

  答: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想还是请读者自己去看书吧。但可以肯定,要有健全的人格,就要有健全的制度;要有健全的制度,就要有健全的文化。也许,这正是我们代新中国人的历史使命。

  学术能走向市场吗

  ——答《亚太经济时报》记者刘晓东问

  问:在

  200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您的“随笔体学术著作?中国文化系列”一共四种:《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

  我注意到,这四本书在一年之内就印了三次,累计印数达数万之多,而这些书其实学术性很qiáng,因此我想问:这是否意味着学术著作也是可以走向市场的?

  答:至少部分可以,而且应该。

  问:为什么说应该呢?

  答:这就牵涉到为什么而学术的问题了。我的观点是“为人生而学术”。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要有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归根结底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好。

  这就要关注人、人性、人际关系和人的生存环境。更重要的是,这种关注不能是居高临下或冷眼旁观的。研究者必须把自已也摆进去,要有自己的感受和体验,甚至要把这种研究当做自己的一种生存方式,一种活法。只有这样,研究的结果才可能是从自己心灵深处流溢出来的,带着鲜活的生命和情感,也才可能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

  问:这和走向市场又有什么关系?

  答:关注人生也就是关注社会,而知识分子要想成为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就必须进行独立的思考。这就首先要有人格的独立。但没有经济的独立,也不会有人格的独立。人们总喜欢骂文人没有骨气,却常常忽视一个现实问题:他们每个月就那么几个小钱,上有老下有小,又要养家又要糊口,头顶上那几片瓦和脚底下的立锥之地都是单位的,看病吃药哪怕就几片阿斯匹林也要靠单位报销(说得不好听也就是讨),你叫他如何硬得起来?鲁迅先生能够“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原因之恐怕也在于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所以先生对于版税稿费之类的事,从来就不清高就不含糊。因此,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索要自己的劳动报酬。但不是向政府,而是向市场。

  问:照您这么说,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能够赚钱,就是一件好事了?

  答:是。如果能赚大钱,就是大好事

  问:那就不怕作家和学者媚俗吗?

  答:上市不等于媚俗吧?一本书能不能走向市场,关键在于它好不好看。好看的书未必俗,正如不好看的书未必雅。huáng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请问“俗”吗?八股文章一点都不好看,请问“雅”吗?实际上,一本书只要好看,就多少会有点意思,而没有意思的东西,是不会真正好看的。

  我不赞成把著作和图书简单地分成所谓“严肃”和“通俗”两类。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书只有两种,一种是有意思的,一种是没意思的。如果要说得细一点,则可以分为四种:有意思又好看的,有意思但不好看的,好看但没有意思的,既不好看又没有意思的,第一种最好,第四种最要不得。不客气地说,现在不少所谓“学术著作”,就属于第四种,既不好看又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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