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_易中天【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问:适宜的宜呢?

  答:适宜的宜,字形是一块肉放在砧板上。一块肉,为什么会放在砧板上呢?当然是可以杀,应该杀。因此,文字学家容庚先生、唐兰先生,文化学家庞朴先生,都认为“宜”有“该杀”之意。只不过后来杀气没有了,就变成了“适宜”。

  问:一个威仪,一个适宜,背后都是杀?

  答:不,是“该杀”。所以,义与仁,可谓大相径庭。仁主生,义主杀;仁讲爱,义讲恨。其实我们去看那些与“义”有关的词,比如大义灭亲,见义勇为,义无反顾,舍生取义,其中的“义”,都不能替换为“仁”。所以,孟子讲义,就解决了“仁学”无法回答的问题,即那些该死的怎么办?孟子的观点很明确———该杀就杀,不该杀就绝不能杀。“杀一无罪非仁也”,滥杀无辜就是“不仁”。

  问:明白。该杀不杀,则是“不义”?

  答:正确。这就解决了爱与恨、生与杀的矛盾,也赋予道德以批判性(当然这也带来了问题,我们以后再说)。所以我们读书,得读全了,不能只读一半。实际上,先哲们说一件事,往往会把正反两个方面都说到。比如孔子说,知道“不可与言”,却“与之言”,就叫做“失言”。那么,如果“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呢?孔子说那就叫做“失人”。失人和失言都是不对的(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同样,不仁和不义,也都是不对的。

  问:那么,仁与义,哪个更重要呢?

  答:都重要。孟子说,仁,是一个人心灵最安稳的住所(仁,人之安宅也);义,是一个人行为最正确的路径(义,人之正路也)。做人要做好人,这就是仁。走道要走正道,这就是义。仁与义,一个都不能少。

  问:有没有偏重呢?

  答:孔子偏重仁,孟子偏重义;孔子推崇“仁人”,孟子推崇“义士”。孔子说,只有那些“仁人”,才真正能够做到爱憎分明,叫做“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孟子则认为,爱那些应该爱的,就是仁;恨那些应该恨的,就是义。爱憎仁义,都要看该不该。

  问:孔子讲“能爱能憎”;孟子讲“该爱该憎”?

  答:对!孔子的关键词是“能”,孟子的关键词是“该”。能不能,有思想问题,有境界问题,有水平问题,有能力问题。所以孔子一方面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另方面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该不该,就没有这些问题,是人人都要遵守的。

  问:仁是追求,义是原则?

  答:没错。仁是境界的追求,义是行为的准则。这也是“以义补仁”的意义之一。只不过这样一来,孟子解决了老问题,却也造成了新麻烦。

  义是一柄双刃剑,必须反思、清理和界定

  问:以义补仁,又会有什么麻烦呢?

  答:麻烦就在于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或者说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该”,往往说不清楚。

  问:为什么说不清楚?

  答:因为“义”的概念太含糊,种类又太多。比方说,有道义,有仁义,有忠义,有正义,有情义,有侠义。这么多“义”搁在一块,有时候会闹矛盾。

  问:会闹矛盾吗?

  答:会,孟子自己就讲过这样的故事。这故事说,有一次,郑国和卫国发生战争,两国各有一个顶尖级的she手出场。然而,当他们在战场上相遇时,卫国的she手却发现郑国的she手一动不动。卫国的she手就问,先生为什么不拿起弓来?郑国的she手说,我今天病了,拿不动。这下卫国的she手为难了,因为他是郑国she手学生的学生。用“太老师”教的武艺,去杀不能战斗的“太老师”,显然不义。放弃战斗,背叛国家,同样不义。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卫国的she手抽出箭来,在车轮子上把箭头敲掉,胡乱she了几箭走人。

  问:这不就解决了吗?

  答:表面上看是,其实没那么乐观。卫国那个she手的做法可行,是因为“chūn秋无义战”(孟子语)。战争本身既然无义可言,不战而退也就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卫国正义呢?

  问:那she手恐怕只能自己一头撞死。比如chūn秋时晋国有个力士,被bào君晋灵公派去刺杀大臣赵盾,结果发现赵盾是忠臣。那刺客说,谋杀国家栋梁是不忠,不能完成任务是不信,两者都是“不义”,便一头撞在槐树上自杀了。

  答:我看卫国那个she手自己撞死都不行。撞死就不算背义、不算叛国了?

  问:先杀了“师爷爷”,自己再自杀,行吗?

  答:问题更大。杀了老师的老师,这是“欺师灭祖”,杀了本国的战士(他自己),这是“叛国资敌”;杀一个没有还手能力的老人,这是“乘人之危”,犯了错误又自杀,这是“逃避责任”。请大家想想,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岂非“左右不是人”?

  问:呀,真没有想到,义,会有这样大的杀伤力。

  答:其实应该想得到,因为“义”的本义是“该杀”。这就难免杀戮之气,就像刀剑。

  问:义是刀剑?

  答:是啊!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恻隐,就是悲痛、哀伤、同情、怜悯,这就怎么着也伤不了人。羞恶却不一样。羞,是自己羞愧;恶,是憎恶别人。为什么羞愧?为什么憎恶?当然是自己或者别人做了“不义”的事情,这才引起了对自己或者对别人的反感。而且,这种反感还往往会表现出来,比方说,义形于色。

  问:那又怎么样?

  答:反感的结果是痛恨,痛恨的结果是痛斥,甚至痛打。因为一个讲“义”的人,尤其是一个自以为“正义在手”的人,绝不能容忍“不义”的存在。这就要出手,由“义愤”而“义行”。比方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拔出的多半是“舆论的刀子”或“批判的武器”。这就是“羞恶”。羞,刺向自己;恶,杀向别人。

  问:这有什么不好呢?该出手时就出手么!

  答:问题就在于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说不清楚。该出手时没出手,会放纵坏人,助长邪恶;不该出手乱出手,则会冤枉好人,伤及无辜。

  问:没那么难吧?从古到今,难道就没有对“义”的统一认识?

  答:也有也没有。比方说,损人利己,以权谋私,在任何时代任何民族那里,都是“不义”。相反,助人为乐,克己奉公,在任何时代任何民族,都是“美德”。这些认识是统一的。但也有一些情况,不太好讲。比如“叛变投敌”和“弃暗投明”,“yīn险狡猾”和“兵不厌诈”,因为立场的不同,有不同的判断。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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