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染坊_陈杰【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杰

  月色如水,二太太挽着家驹散步。

  二太太说:“这些天你一直不太高兴,难得今天有这样的心情。”

  家驹说:“我爹常对我说,平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现在还做不到,最多也就是安静罢了。”

  二太太说:“我看这就挺好。这些年随着不断的陶冶,想起当初来,真觉得很幼稚。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多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我教教孩子们,陪着你和大姐说说话,不也挺好吗?”

  家驹拍拍二太太挽着他的那只手:“人生却待中年后,炉火是看纯青时。我出洋的时候,十分鄙视中国文化。咱这也算老了,倒是觉得中国文化里,有很多jīng辟的人生见解。昨天在洋行里,看了胡适之新近的两篇文章,觉得很幼稚。又读了罗素在中国大学里的讲演稿,我觉得他还不如胡适说得透彻呢!”

  二太太自谦:“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讲就深了一点。我也就是看看新月派的那些诗。”

  家驹侧头问:“感觉怎么样?”

  二太太说:“我觉得还行。”

  家驹笑了:“你感觉行,这就对了。那些诗就是写给你这种水准的人看的。当年我看泰戈尔的那些诗,就觉得一句好。”

  二太太抬着脸问:“哪一句?”

  家驹说:“‘亲爱的,不要未向我告别就走啊!’平白如话,很真诚。其他的我就没看出好来。”

  二太太说:“徐志摩这是死了,要是不死,你这话让他听见,准得讨伐你。”

  家驹笑着说:“徐志摩的飞机就撞在济南的白马山上,不用他讨伐,选一天,让东初开上汽车,咱们一块儿到那里看看,也凭吊凭吊你的偶像。”

  二太太说:“一说东初,我倒想起来了,他太太兰芝,今天来了咱家,动员我去妇女建国会做点社会工作。”

  家驹淡淡地问:“你怎么说?”

  二太太说:“我没答应。我觉得那地方太乱,什么人都有,还有訾有德那样的男人。大姐也是这个意思。”

  家驹说:“这就是成熟。做人要懂得‘避’,有些人,你认识,不如不认识。”

  二太太点头:“咱们走出来很远了,往回走吧。”

  二人挽着,地上投下了夫妻的影子,大致也相当于新月派诗里的意境。

  第十八章

  【1】

  初冬的一天,寿亭一行三人,住进了上海四川北路新亚大酒店。

  这时,寿亭从卫生间里出来,从上到下一身新:“老吴,看我这套行头怎么样?”

  老吴连连赞赏:“jīng神!有气派!”

  金彪也跟着说:“一看就不平常。有气派!”

  寿亭笑起来:“什么他娘的气派!我就是再怎么打扮,一看就是个土财主,不像工业家。这头发也短,有油也使不上。”

  老吴摘下花镜:“掌柜的,你这打扮现在最时髦,这叫国粹派。你没见报纸上委员长见外国人,都是长袍马褂?”

  寿亭笑了:“让你这一说,我心里还有点底。他给咱定的两点见,咱现在就走。东初说这人傲,咱先到了在那里候着,别让他挑了眼。”

  六合染厂是一个大厂,当街就是一座洋灰大楼,楼中央是个拱顶的门dòng,这就是厂门。厂门旁边有个门市部,批发六合染厂的产品。寿亭进去看了,花色种类很多,一捆一捆地立在那里,还有成件打好包的。寿亭很佩服,不住地点头。

  林祥荣正坐在办公室里。他四十岁左右,西装革履,油头铮亮,戴着紫框眼镜,气势bī人。他的账房约有五十岁,绸缎衣着,中式打扮,只是人瘦了些,显得很有心计。

  “董事长,山东那姓陈的到了,安排在哪间会议室?”账房孙先生问。

  林祥荣依然叼着烟斗写字:“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见他。”

  账房上前一步:“董事长,生意场上讲的是个信用。我们既然答应让他来上海,还是见一下比较好。”

  林祥荣抬起头来:“孙先生,这人极不简单,别看他不认字。他现在的厂虽然比不上赵东初,但是这人很有魄力。对于这样的人,不能马上就见他,我要先杀杀他的锐气。”

  孙先生一笑:“噢?来求我们,他还有锐气?那就不要来求嘛!”

  林祥荣轻蔑地一笑:“他倒是不敢和我摆什么架子。只是上次滕井到上海,和我谈起山东的印染业,滕井特别提到了这个陈寿亭,说他极为狡猾,很难对付。哼,gān小买卖的,不狡猾也没办法。”

  寿亭和老吴规规矩矩地坐在候见室里,双手摆放在腿上,很老实,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样子。

  金彪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孙先生给他们倒茶:“陈老板,真对不起,我们董事长正在和英国客人谈生意,你可能要等一会儿。喝茶,喝茶。”

  寿亭赶紧说:“没事,没事,我等着。”

  墙上的表正好两点。

  huáng浦江上,一艘灰色的外国轮船几乎占去了整个江面。它低沉地鸣笛,四个烟囱向外吐着黑烟。

  外滩huáng浦公园,那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十分刺目。两个印度警察头缠红布,正在驱赶摆摊的小贩。

  【2】

  东俊在办公室里,正和东初说话。东俊多少有些焦急:“六子没来济南的时候,也没想起和谁商量事儿来,可他这一来,有什么事儿总想着和他商量商量。訾家马上就要开工建厂,用不了一年,这厂就能建好。咱应当事先想个对策。可他去了上海。老三,我从来没说怕过谁,这两三年,济南前前后后上了七八家染厂,我都没在意。可訾家这么一闹腾,我心里怎么这么七上八下的呢?”

  东初说:“其实訾家没什么,是个外行。染布又用不上法律,这一年半载的他还上不了道儿。关键是那滕井。咱现在有那一万件布放着,倒是不怕什么。就怕六哥把合伙的事儿也谈成了,咱们都gān起来了,滕井把布给咱断了,只卖给訾家,那就麻烦了。”

  东俊端起茶来想喝,一听这话又放下了:“你也是,应当给你六哥说这事儿,让他顺便和林祥荣谈谈布。现在本埠产的这些布,成色也还将就。咱和别的厂没打过jiāo道,心里没底。你再去给他补个电报,给他说说这事儿。”

  东初有些为难:“刚才我打电话问过老吴的侄子,他说六哥到了上海之后,没来电报,不知道住在哪个饭店。大哥,六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不用咱嘱咐,他也能想着这事儿。”

  东俊点点头:“你当律师就当律师吧,gān的哪门子印染!”

  东初笑着说:“大哥,这商业上使坏,首先得懂行。他訾文海再坏,可他毕竟是个耍嘴皮子的,根本弄不懂醋从哪里酸,盐从哪里咸。除了滕井截断坯布来源这一招,根本不用在乎他。”

  东俊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老三,你再给宏巨打个电话,看看你六哥来电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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