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81)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这两天,我正在读一些关于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字。

  阿赫玛托娃描写了那恐怖肆nüè的年代,那个时代诗人如同乞丐。曼德尔施塔姆家里的两个房间中,有一间被一个专门打小报告的人占有了。后来,他们gān脆就被扫地出门。

  夫妻俩人坐在大街上,丈夫对妻子说:"应该学会改变职业。我们现在成了乞丐。"

  妻子回答说:"乞丐在夏天日子好过一些。"

  阿赫玛托娃听到曼德尔施塔姆朗诵的最后一首诗是《基辅街头……》。其中有这样忧伤的句子:

  你还没有死,还不是孤独一人

  暂时还有乞丐女友

  你可以欣赏壮丽的平原

  黑暗、寒冷和bào风雪

  无论日子如何艰难,妻子娜嘉一直跟丈夫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寄居在阿赫玛托娃家,当主人刚刚在沙发上铺好被褥,曼德尔施塔姆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娜嘉坐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丈夫入睡。

  阿赫玛托娃到外边办完事回来,曼德尔施塔姆醒来,向她朗诵了这首诗。阿赫玛托娃重复了一遍。曼德尔施塔姆说了声"谢谢"又睡着了。

  后来,就是被捕并"发配"边疆。夫妻之间断绝了音讯。

  曼德尔施塔姆从被害的地方只发出过一封信,是写给弟弟亚历山大的,因为他无法跟妻子联系上。在信中,曼德尔施塔姆伤心地询问道:"我亲爱的娜嘉,她在哪里?"他还要求给他邮寄御寒的衣物。亲人给他寄了个包裹。

  包裹给退了回来,收件人已经不在人世。

  曼德尔施塔姆既是悲惨的,又是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自始至终爱他的妻子。亲爱的廷生,我也愿意做你的"乞丐女友",与你一起面对bào风雪,有了你,不需要一根火柴我也能够感受到温暖。

  俄罗斯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地方。你写过很多有关俄罗斯的文字,你和你的朋友摩罗、王开岭等人,都是有浓厚的俄罗斯情结的人。吸引你们的,显然不仅仅是那片广袤的原野和浓密的森林,而是那一颗颗在苦难中挣扎、却始终不屈服的心灵。说到底,更是那些美丽、温柔而无比坚qiáng的俄罗斯女性--你们的那点心思还能够瞒得过我?

  不过,那样的女性并非只有俄罗斯才有,我不就是吗?

  新疆诗人北野有一首诗歌,名叫《致一位俄罗斯小姑娘》: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金huáng头发的俄罗斯小姑娘

  既然普希金已在决斗中身亡

  既然莱蒙托夫又被高加索流放

  既然叶赛宁的红色手风琴已经绝响

  既然伊凡?阿列克谢叶维奇?蒲宁已客死他乡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白桦树般的俄罗斯姑娘

  当你的兄弟在伏尔加河上哼着滴血的船歌

  我在huáng河呜咽的地方

  背着青砖和白骨,修筑王的城墙

  我和你乌拉尔的兄弟一样悲伤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青chūn无比的俄罗斯姑娘

  晚钟已经敲响

  落日把草原烧得一片金huáng

  额尔奇河正穿过我的心向你涌淌

  我虽然不能用你的祖先的语言歌唱

  可我的方块字和你俄罗斯的星星一样闪亮

  他的诗句里,有一种痛入骨髓的悲哀。这些诗句,看上去仿佛与中国没有太大的关系,然而仔细品味的话,每一句都是在写中国。你也有许多写俄罗斯的文字,我知道,你写俄罗斯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否则,你何必如此痛彻肺腑地关注那个遥远的国度?

  与俄罗斯一样灾难深重的中国啊,你何时才能够拥有与俄罗斯一样高高耸立的白桦树?

  只是,北野的最后一句判断太乐观了:方块字真的能够像俄罗斯的星星一样亮晶晶吗?

  亲爱的廷生,给我们的爱情染上俄罗斯的色彩吧。我就是那个远道而来的俄罗斯的姑娘。

  一辈子都爱你的萱

  两千年六月二日

  七、廷生的信

  小萱儿,我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去了檀柘寺。今年,我却去了北京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川底下。

  "川底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村庄。它像一个小小的城堡,也像一处世外桃源。村民们都还居住在明清时代的建筑里,青石板的街道被岁月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时光在这个被遗忘的村落里失去了威力。不像城里,一年、甚至一个月,街道和房屋就变了一个模样。

  我在村子里呆了三天,这才回到学校。读到你的来信,这才惊觉:我们相识已经一年了,长,还是短?

  你在信中谈到俄罗斯,谈到曼德尔施塔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有着挥之不去的俄罗斯情结。我仰望俄罗斯,是想去俄罗斯寻找温暖。

  一般人也许感到不可理解:俄罗斯冰天雪地的,那里怎么会温暖呢?要寻找温暖,理应去热带地区,去一年四季繁华似锦的东南亚。

  然而,我指的温暖不是大自然的温度,而是心灵的温暖。俄罗斯有那么多高贵的、滚烫的心灵,多少年来,他们都像篝火一样温暖着我。

  你看出了我们那一点小小的"心思"。是的,我们曾经渴慕俄罗斯的男性,因为在他们身边有那么多伟大的女性。现在,我不羡慕他们了,因为你来了,你就是从俄罗斯降临的小姑娘,你就是北野诗歌里的小姑娘。

  萱,我想永远拥抱你,让我们互相温暖对方,让我们的肌肤像水草般互相湿润。除了小时候被父母和外公外婆抱以外,好多年了,我没有拥抱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拥抱过。我的身体、我的肌肤、我的灵魂一直处于饥渴和gān涸的状态。直到遇到你,沙漠中终于涌出一眼泉水。

  我想拥抱你,想拥抱天下所有的人,孤儿和寡母,乞丐和罪犯,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这种愿望我早就萌发过,直到与你相遇,它们才不可抑制地凸显了出来。我发现了我肌肤的饥渴。

  有时,北京出现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当我行走在校园那金huáng的银杏树下、小心翼翼地踩着厚厚的一层树叶的时候,所有烦恼与不满都神奇地烟消云散,心情好得仿佛是没有一丝yīn影的湛蓝的天空。

  这时,我感到好像步入某个爱情影片中的美好场景,我忽然有一种冲动,一种想拥抱所有人、并让所有人拥抱在一起的冲动……当然,我不会"轻举妄动",我会怀着一种悲凉的幸福感抑制住这种"超现实"的冲动,然后再继续平静地往前走。因为,即使在以狂放著称的北大校园里,这样的行为也是惊世骇俗的。也许会被别人容忍,但很难被别人理解--最多人们会以为是艺术家在做"行为艺术"。

  在一个以"酷"为时尚的时代,以诗人奥登"爱就是天堂"的论调来作为生活与艺术的坐标,也许不合时宜。如果将这种"温情"的观念引入行为艺术的操作,更是一种接近迂腐的冒险。然而,我身边有两位年轻的艺术家就作了这样的冒险,他们策划了一个名为"拥抱日"的行为艺术--不,他们的做法已经超越了一件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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