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然而,当孙子翻开日记的时候,日记中的文字深深地迷住了他。他那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对诗的热情,将他的良心战胜了。他的心灵也在将日记永远占为己有和将它奉献出去之间冲突着。又过了十多年,这份珍贵的文献才通过种种渠道,送到了出版社。

  前后加起来,日记的出版延宕了七十五年。

  对于艾米莉?狄金森本人来说,假如她地下有知,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我之所以在信中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害怕孤独,我害怕像艾米莉那样的命运降临到我的身上。我不要不朽的名声,不要堆成山的金钱,我只要一个爱人,一个完全的、纯粹的爱人。

  我的文字既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我的爱人。要是像艾米莉那样,日记和书信在她生前没有一个知音,等到若gān年以后,才成为文学研究者研究的对象,那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啊。研究者再多,对她本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一双眼睛是爱她的人的眼睛。

  也许有人希望流芳百世,但我不愿意遭遇这样的结果--我只需要一双爱我的人的眼睛,也就是你的眼睛。

  艾米莉本来是想做一个好妻子,但是她没有找到一个好丈夫。

  我想,她不是不愿意爱,她是没有找到一个值得去爱的男人。

  她不是不愿意付出爱,而是没有找到一颗能够接纳爱的心灵。

  在我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线希望。

  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全部jiāo付给你。你愿意接受吗?接受我所有的缺点与不足--当然,如果我能够与你在一起,我发誓要努力做一个完美的女人。

  你所做的一切让我感到骄傲,我也会让你为我而感到骄傲。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一日

  五、廷生的信

  宁萱:

  艾米莉的日记最终还是与世人见面了。那个狂热崇拜她的木匠和木匠的孙子,她究竟该谴责他们还是会赞赏他们呢?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篇绝好的小说。

  不过,我同意你的观点,艾米莉本人是值得怜悯的。尽管她理直气壮地炫耀自己的孤独,但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是那样地盼望着jiāo流,以至于她的孤独最后变得如此夸张。

  你的信封上,有两只小狗--小黑狗正在与小灰狗窃窃私语,你在上面横批了"苟同"("狗同")一词。你的横批让我还没有拆开信封就朗朗地笑出声来。我的笑容像泉水一样从心底里涌出来。我的欢乐全是你给予的,我在最近这些日子里的笑容,超过了此前我二十六年所有的笑容。

  我就像一颗正要暗淡下去的星星,你出现了,你是一颗正明亮着的星星,你的光芒照亮了我,让我继续发光。正如《圣经》中所说: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中。(《圣经?雅歌2:2》)

  你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坚qiáng。我觉得,我比柏杨和李敖都要幸福,他们的爱人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背弃他们而去。他们一个人面对漫漫黑牢,他们在监禁之中得不到丝毫的安慰。正因为在长期的困苦和折磨中没有爱,才影响了他们的性格,进而影响了他们此后对社会问题的判断。尽管度过牢狱之灾后,他们都找到了新的爱人,但是当年的创伤已经不可挽回。

  柏杨曾经被关押在"绿岛"上。绿岛,又叫火烧岛,是台湾当年专门被判处重刑的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所谓的"政治犯",其实就是"良心犯"。

  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人们可谓闻"绿岛"其名而色变。它与法国的魔鬼岛、南非的罗本岛齐名,是专制制度的象征。它吞噬了无数的生命,也造就了不少铁骨铮铮的好儿女。火烧岛四周全是惊涛骇làng,一到夏夜,鱼腥扑鼻。而那些有月光的夜晚,一抹朦胧,却也有几分凄婉悲怆的làng漫情调。

  据说,两个所谓的"政治犯"--一位是音乐教师,另一位音乐系女学生--隔着铁丝网,痴痴地凝望。后来,男教师为他心爱的女学生写下了曲谱,向她唱出了凄怆的兴趣心情。

  这首歌后来被命名为《绿岛小夜曲》,流传在所有犯人之间: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chuī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

  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阳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寂

  姑娘哟,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跟柏杨一样,我并不害怕绿岛式的生活--要获得自由,哪有不付出一点代价的。但是,最可怕的还是爱人的背叛,这是从背后插过来的一把刀。

  柏杨在回忆录中详细地记载了妻子倪明华的背叛。柏杨入狱之后,接见妻子的时间,由每周一次减为两周一次,再变更为一个月一次乃至两三个月一次。妻子是一个出身优越的小妇人,哪里有耐心承受这样的灾难。

  柏杨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最后一次接见,妻子隔着玻璃窗,毫无表情地在电话的那一端说:"我们的离婚手续,应该办一办了。"

  "我临走时,写好了离婚协议书,亲笔签名,又亲自盖章,放在你那里,拿出来就可以用。"

  就这样,十年的婚姻结束了。

  那一刻,柏杨浑身像是煮在滚水锅里,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牢房中。他垮掉了,开始了长达十天的绝食。

  狱方让妻子倪明华来劝说他。然而,妻子还没有开口,那充满厌烦和不耐的表情,就带有一种万箭俱发的杀伤力。柏杨不敢正眼看妻子,在他的面前,已经没有了妻子,而是一个心肠铁铸的女人。

  经过四五分钟的无声无息,柏杨先开口说:"事情已经如此,我完全依靠你了。"

  "你不要依靠我,我管不了。"

  "我知道你很能gān,你……"

  "我不能gān。"

  柏杨哑口无言,幻想着妻子说几句安慰的话、鼓励的话,即使是假的也好,可是没有。妻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他再无法开口,只听见录音带旋转的声音。

  所长再一次提醒倪明华有什么话尽管说,她没有任何反应,连旁边监听的警卫们,也在那里叹息。最后,所长无可奈何地说:"既然没有话说,那你请回吧。"

  声音还没有落地,倪明华忽地站起来,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经过柏杨的面前时也没有多看一眼。柏杨急忙尾随着她,几乎是同时冲出房门。她却好像躲避瘟疫似的,走得飞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久,妻子的一封简信从门缝里塞进来:"离婚手续已经办妥,请问:你的东西,我怎么处理?"

  柏杨不知道怎么答复,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拿着它,不停地呻吟。后来,终于镇定下来,提笔回信说:"我在台湾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在此授权给你,把你认为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抛弃到大街上,随人拣取,立此为据。"

  这封信让柏杨豁然开朗,觉得自己绝食的行为有点好笑,当初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绝食,这时也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觉得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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