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这些家伙,怎么会知道底层的生活真相呢?别人的苦楚,在他们看来,轻如鸿毛;别人的饥寒,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他们是"存在就是合理"的僵硬理论的支持者--然而,他们的"幸福生活"来自于特权,而并非来自于他们的聪明智慧。假如上帝立刻把他们变成没有权力的失业工人和山区农民,他们该会怎样呢?他们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以前,尽管我很讨厌他们极端自私的谬论,但一般不会同他们辩论。但是,今天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几乎是拍案而起地痛斥了他们一番。或许是受到了疾恶如仇的你的影响?

  老板在一旁不断地给我使眼色,我假装没有看见。结果,弄得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好在那些官僚们都年纪一大把了,不会跟我这么一个huáng毛小丫头过不去,他们gān笑一阵,也就过去了。他们乐呵呵地说,这个姑娘太年轻,太偏激,不了解国家的大政方针。

  散席之后,我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后悔:何必跟这些人破费口舌呢?这难道不是"对牛弹琴"吗?《圣经》中说:

  不要为作恶的人心怀不平,

  也不要向那行不义的生出嫉妒。

  因为他们如同草快要被割下,

  又如青菜快要枯gān。(《诗篇37:1-2》)

  他们不会永远这样嚣张下去的,而我们也不必为他们暂时的得势而感到绝望。

  虽然已经是夜深人静,简易的宿舍里又无纸可写,但我太想给你写信了。只好拿我的病历来写--撕去拔牙的一章,把空白的一页用来给你写信。

  这种特殊的"信纸",使我突发了两个想法。

  第一,我想起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的一句话--"只要我的文字可以让你暂时忘记牙痛,我就高兴了"。你的话使我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廷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拥有敏锐头脑与尖锐文笔的你,是一个多么真挚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别人的好男孩。

  第二,这也算是没错吧,我也许的确是一个向你求救的病人,请你诊疗我几近绝望的心灵可以吗?

  你在信中谈了对王小波的很多看法,这些看法是独特的。尤其是你对"冷嘲"这一根深蒂固的国民性格的分析,给了我许多新的启示。刘小枫的著作我接触的不多,下次希望你给我推荐几本。不过,我不是完全同意你的王小波的批评。我想,也许你没看过王小波写的其他内容的书,如情书类,是吗?

  他的书信,不像他的杂文那么深刻,但纯朴得让人心痛。

  例如,他说:"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不管是谁把肉麻当有趣,当时我都气得要命,心里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

  他还说:"在冥想之中长大了以后,我开始喜欢诗。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是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

  你不是想知道生活中的我吗?那么请回头把以上两段话再来读一遍,这就是生活中的我,我找不出比王小波更准确的语言了。

  王小波的杂文和小说中有不少冷嘲和黑色幽默的成分,你当然可以不喜欢,也可以批评。

  你的批评是深刻的,准确的。我也十分同意你通过对王小波的批评,而对中国文化症候的把脉与诊断。

  但是,我想向你推荐王小波的另一面,这一面你也许不知道。

  在给妻子的信中,王小波说过很多关于爱、关于温暖、关于生命的意义的话--

  "今天我想,我应该爱别人,不然我就毁了。"

  "我想,我现在应该前进了,因为认识了你,我太应该有一点长进了。"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出于爱,人能gān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不要孤独,孤独是丑的,令人作呕的,灰色的。我要和你相通,共存,还有你的温暖,都是最迷人的啊!你一来,我就决心正经地,不是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费心费力呢,哪怕我去牺牲呢?"

  "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要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意义。你让我想起光辉、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远爱美,爱迷人的美。任何不能令人满意的东西,不值得我们屈尊。"

  你喜欢这些话吗?我希望你读一读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信。这些话,也是我一提起笔来就想对你说的。

  永远真诚地爱、真、善、美。这就是无边的黑夜里星星的光芒。虽然星星间相距遥远,也许永远没有聚合的时候,但是,"只要生活中还有一双眼睛与你一同哭泣,生活便值得你为之而受苦。"

  我愿意传递我微弱的星光,穿过无尽的黑暗,遥遥向你表达我沉默的支持与信念。你收到了吗?

  放弃一切形式的桎梏吧!忘掉长发,我只要与你心灵碰撞;忘掉烦恼,我只要你健康。忘掉你曾排斥的电话,在想到我的时候随时拿起它。我也忘掉曾经讨厌的飞机,找空子漂洋过海来看你,飞檐走壁找到你。

  病历写满了,连四面的边角也写满了。

  "临表涕零,不知所云",请原谅我的潦草。

  你的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六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夜晚,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不要为给我写信而熬夜。

  你的这张空白的病历,比其他任何的信纸都要有意思。

  你在信中向我展示了另一个王小波,这也是我以前不曾关注到的王小波。他的这一面,展示了他对冷嘲的超越和否定,不管是否成功和彻底,但他显示出了这样的努力。

  现在我再回过头去检讨以前对王小波的理解。我的理解确实有不周全的地方--我对王小波的误读,正如别人对我的误读。

  我对王小波的认识,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非常喜欢。有一个老朽吴小如撰文攻击王小波的文章太"色情",我当时还回应了一篇辛辣的文字,痛斥其"看到超短裙就想到大腿"的yīn暗心理。第二个阶段是发现王小波的"命门"--冷嘲,进而对他的写作姿态进行反思。这一反思逐步推展成为我对整个民族文化和知识分子jīng神状态的反思。第三个阶段是经过你的推荐以后,重新阅读他的情书一类的文字,发现了他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煎熬,以及灵魂奔向爱与悲悯的趋势。

  宁萱,在人生的波涛里,我们不要做岸边的旁观者,而要做勇敢的横渡者。丹麦哲学家齐克果认为,人必须要投入生活之中,冒险到海上扬起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自以为是地在岸边观看别人的挣扎与拚搏。他喜欢使用诸如"热情"、"信心"、"悲怆性"等词语来阐述自己的思想,这些词语也是我喜欢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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