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_王跃文【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朱怀镜暗自觉得好笑,有意问道:“当市长的那么忙,也有时间来这里喝茶?”

  刘志说:“他们领导可能的确忙。他昨晚八点钟到的,九点刚过就走了。”

  看样子刘志侃兴正浓,朱怀镜只好客气道:“刘先生你忙你的吧,我们坐坐就走了。”

  刘志忙拱手道歉,说是打搅了,欢迎多多光临。

  这人一走,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说这人很不懂做生意的礼貌,还硬充斯文人。《十面埋伏》早完了,整个节目也已结束。朱怀镜顿觉兴趣索然,但他不想败玉琴的兴,只问她是不是回去了?玉琴说好吧。

  走到外面就觉得很冷了。朱怀镜紧紧拥着玉琴,说:“明天会下雪的。”玉琴说:“下就下吧,谁也管不了天老爷。”

  朱怀镜说:“这刘志很典型,荆都生意人当中,很有一层是他这个样子,好chuī牛皮。从昨天下午起,直到晚上九点钟,我一直同皮市长在一块儿。可能皮市长有分身术,分出一个来这里喝茶了。”朱怀镜当然不便说他昨晚在皮市长家里喝酒。

  玉琴听了就笑。朱怀镜又说:“这些人,chuī这种牛皮连常识都不懂。首先,皮市长根本不可能来这种地方喝茶,除非他神经出了毛病。第二,就算他神经出了毛病,来这里喝了回茶,也不可能由他亲自掏钱付账。”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朱怀镜又说:“本来听音乐听得好好的,这人蹦出来败兴致!不过也好,今天听的曲目,美则美矣,却都有些凄婉。他插在中间chuī一通牛,倒也增添了幽默,乐得我俩好笑。”

  玉琴说:“只要是你,穷也好,富也好,我都要。”

  朱怀镜微笑着望望玉琴,没说什么。玉琴却已懂得他的意思了,头搭在他肩上厮磨着。朱怀镜还在想刚才的话题,说:“我敢断言,中国目前出不了世界级的大作家。这不是中国作家无能,而是别的原因。我注意到,每年诺贝尔文学奖一评出,都会在中国文坛掀起一些波澜。这不完全是因为那一百万美元奖金诱人,而是这个奖项的确是中国文学长期的梦想。当然奖金的确也诱人。作为大多数一辈子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都习惯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再去衡量其分量。那么一百万美元就相当于一千万人民币。这还不诱人?几乎让你想起它就气喘!但是,中国现在如果真的有人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就像我有次看过的一篇小文章说的,说不定就是官方抗议,文坛攻讦,舆论围剿。”

  一边走,一边谈,从音乐谈到了文学,又谈到了作家。玉琴夸张地睁大眼睛,望着朱怀镜说:“我终于知道你对作家其实很敬重的,可是你对鲁夫好像不太在意!”

  朱怀镜摇头哂然,道:“鲁夫也能称作家?也难怪人们看不起作家,因为大家平时见到的就是这一类的作家。鲁夫不就是写过几篇《南国奇人袁小奇》之类有狗屁文章吗?要文采没文采,要内涵没内涵,纯粹猎奇,说不定还全是胡诌。”

  玉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怀镜,给你说,最近关于袁小奇可是越传越神哩!我们酒店有人说起他,简直就是神仙了。你说你不相信,却又向领导那里引荐,我真弄不清你。”

  朱怀镜叹了一声,说:“如今的事情说不清啊!说不清就不说吧。我俩只说我俩,说我,说你,说你这个小东西!”

  一路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家了。一进门,玉琴就偎进朱怀镜怀里,柔声说:“怀镜,你老说我是小东西,你知道今天是我多少岁生日吗?过了今天,我就满二十九,上三十岁了。女人一过三十,再也小不了啦!”

  朱怀镜从来不在乎玉琴的年龄,也就从没问过她。他见玉琴似乎有些伤感,便搂起她往沙发上去,一边脱去她的外套,一边说:“你永远是我的小东西!小东西,你还要吃什么?今天我去为你做。”

  玉琴妩媚一笑,说:“有你这话我就够了。不要吃什么了,刚才吃了那么多糕点和水果,饱了。你还担心我不高兴?告诉你,这个生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生日。今后都能这样就好。我可以不要鲜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山珍海味,也不要别人来祝福,只要你。”

  玉琴说着,眼睑微微湿润了,嘴唇轻轻努起。朱怀镜小心地张嘴迎过去,慢慢地吮吸着,觉得今天这张小嘴唇格外柔润清香。今晚两人都不显得狂热,只是咬着嘴儿粘在一起,柔情万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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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画

  作者:王跃文

  二十

  玉琴早早就醒来了。她今天本来很恋chuáng,只想贴着心爱的男人好好儿睡,睡个一天、两天、三天,把这一辈子的瞌睡全睡完了才gān净!可她还得上班,只得轻轻舔了舔男人的耳朵,无可奈何起chuáng了。

  她怕吵醒朱怀镜,轻轻去洗漱间洗脸刷牙,然后来客厅打扫卫生。可当她猛一抬头,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朱怀镜听见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只见玉琴惊愕地呆站在客厅中央。

  原来,昨天玉琴买的那个漂亮的花篮完全枯萎了,好些花朵已经凋谢。

  朱怀镜知道玉琴可能神经兮兮地想到别的什么了,便搂着她的肩头,安慰说:“没什么,不就是一个花篮吗?我等会儿就去买一个更漂亮的来,保证你喜欢。”玉琴叹道:“我平日买的花篮,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来月。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我想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朱怀镜把玉琴重又搂回chuáng上,拥在被窝里说:“你疑神疑鬼,想得太多了。昨晚我俩把空调开大了,气温太高,又gān燥,哪有不枯萎的?要说这怪我,我该想到这一点。好了,小东西,你别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gān。”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chuáng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他忙过来把玉琴抱到窗口,说:“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玉琴同朱怀镜温存一会儿,上班去了。朱怀镜一个人静坐片刻,下了楼。打的到了政协,因是双休日,没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荆都民声报》社。曾俚说过他还没分得住房,暂时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朱怀镜弄不清到底是哪间,就一边敲门,一边叫喊。一会儿,最东头的一间房子门开了,正是曾俚。朱怀镜走过去,却见曾俚上身穿着毛衣,下身只穿着长内裤,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一边让着他进去,一边啊呀呀。房间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chuáng。见这场面,就知道曾俚刚才正蜷在被窝里看书。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

  “什么好书?”朱怀镜问。曾俚把书递给朱怀镜,叹了一声,说:“一本好书啊!只可惜……”曾俚没有说下去。朱怀镜拿着书看了看,见是《顾准文集》,就问:“这顾准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感叹?”曾俚神色严肃地谈起顾准,谈起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和命运,谈起中国的前途和命运。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除了一chuáng一桌,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他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觉得曾俚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唐·吉珂德。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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