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_王跃文【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陶凡点了点头。

  王嫂卑已将衣物、用具清理妥当。夫人望着陶凡,意思是就动身吗?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钟,说:“隐达他们刚进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关隐达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彻底黑下来再动身。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实是关隐达。但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说破。王嫂听说还要坐一会儿,就沏了两杯茶来。关隐达喝着茶,又一次欣赏起壁上的《孤帆图》来。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气。在他跟陶凡当秘书的时候,huáng永玉老先生来过地区,同陶凡一见如故,竟成至jiāo。据说事后huáng先生谈起陶凡,讲了两个“可惜”。凭陶凡的品格和才gān,完全可以更当大任,可惜了;凭他的才情和画风,本可以在画坛独树一帜,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译陶凡画作的,惟关隐达一人。就说这《孤帆图》,见过的行家都说好,却并不知其奥秘所在三那些下属们则多是空dòng的奉承。有几个文化人便用“直挂云帆济沧海”来作政治上的诠释,就像当年人们按照政治气候牵qiáng附会地解读毛泽东的诗词。陶凡却总笑而不置可否。关隐达知道,这其实是陶凡最苦涩的作品,是他内心最隐秘之处的渲泄,却不希望任何人读懂它。这差不多像男人们的手yín,既要渲泄,又要躲藏。关隐达有次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连叫罪过罪过。

  原来,陶凡是前任省委书记的老下级。当年省委书记在省一化工厂任一把手的时候陶凡是那里的高工。书记出山后,从一化工带出了一批gān将,陶凡又是最受赏识的。那几年时有传言,说陶凡马上要进省委班子。后来,省委书记因健康原因退下来了,只在北京安排了个闲职,却仍住在省城。外面传说那位省委书记的身体很好,最爱游泳。而他常去的那个游泳馆突然因设备故障要检修,三个多月都没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风声。偏偏在这时,中央有jīng神说稳定压倒一切。他便这么稳定了几年,一转眼就到退休年龄了。这几年,他的权威未曾动摇过,但他知道,许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退休。正是在这种不能与人言说的孤独中,他做了《孤帆图》,并题曰:孤帆一片日边来。帆者,陶凡也。关隐达深谙其中之味,所以从来不对这个作品有一字实质上的评论。

  天完全黑了下来,陶凡说:“走吧。”

  临行,陶凡又专门jiāo代王嫂,说:“明天早晨,地委办还是会派车来的,你就说我们已走了半个小时了。”

  县委办王主任同医务人员早在关隐达家里等着了。一介绍,方知医院来的是高院长、普内科李主任和护士小陈。因为发烧,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却注意到了三位医务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这让他满意。为了不让人注意,关隐达专门关照过。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qiáng撑着同人握了手,说辛苦同志们了。

  诊断和治疗处理都很简单。关隐达夫妇的卧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医生说他同小陈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

  高院长坚持要留下来,陶凡说:“晚上没有别的治疗了,大家都去。只需换两瓶水,林姨自己会换的。”关隐达说:“还是听医生的。”于是按李医生的意见,只留他和小陈在chuáng边观察。

  关隐达留高院长和王主任在客厅稍坐一会。先问高院长:“问题大不大?”高院长说:“没问题的,只是年纪大了,感觉会痛苦些。但陶书记很硬朗,这个年纪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说确实了不起。”

  关隐达特别叮嘱说:“我还是那个意见,请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宁的。高院长你要把这作为一条纪律jiāo代这两位同志。”

  高院长说:“这两位同志可靠,关书记放心。”

  关隐达又同王主任讲:“你们县委办就不要让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报告其他领导同志。”

  王主任说:“按关书记意见办。但培龙同志要告诉吗?”

  这话让关隐达心中不快。这个老王,他这话根本就不应该问!到底见识不多。刘培龙同志是地委委员、县委一把手,什么事都不应瞒着他。岳父这次来虽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国官场,个人之间公理私情,很难分清。美国总统私人旅行,地方官员不予接待。而中国国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瞒着刘培龙同志,就显得有些微妙了。副书记同书记之间微妙起来,那就耐人寻味了。关隐达也早想到了刘培龙这一层,他原打算相机行事,但没有必要马上告诉他。可这不该问的尴尬话偏让老王问了。关隐达毕竟机敏过人,只沉吟片刻,马上说:“培龙同志那里,我自己会去讲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后,已是零时。陶陶让妈妈同儿子通通睡,她两口子自己睡客房。临睡,关隐达说:“明天告诉通通,不要出去讲外公来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说:“你比老爸还神经些,他们幼儿园小朋友难道还知道陶书记瓷书记不成?”

  陶凡这个晚上很难受,一直发着高烧,头痛难支。直到凌晨五时多,高烧才降下来。这时,输液瓶里的药水渐渐让他遍体透凉,竟又发起寒来。护士小陈只得叫醒关隐达夫妇,问他们要了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陶凡药液注入的手臂边,一个放在脚边。少顷,身子暖和起来,但寒冷的感觉却在脑子里久萦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风薄寒中抖索了两个多小时。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桩,但内心仍觉苍凉。

  天明以后,病情缓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厅,不声不响地用了早餐。

  李医生说:“现在没事了,但起码要连用三天药,巩固效果。醒来后,尽量要他吃点东西。还要扶他起来坐一坐。躺久了最伤身子的。”

  李医生让小陈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来接他的班。

  上午十点多了,陶凡醒来。头脑清醒了许多,但浑身乏力。夫人和李医生都在chuáng边,见陶凡醒了,都问他感觉好些吗?想吃些什么?

  陶凡摇摇头。

  李医生劝道:“不吃东西不行的,霸蛮也要吃一点。”

  陶陶这时也进来了。她今天请了假。

  夫人jiāo代女儿:“熬些稀饭,有好的腌菜炒一点儿,你爸爸喜欢的。”

  “想起来坐一会儿吗?”李医生问。

  “好吧。”

  陶凡有点奇怪,自己轻轻两个字的声音竟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以往生病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jiāo瘁了?也许这次虽然病得不重,却病得很深吧。这个道理西医是说不通的,只有用中医来解释。

  按李医生的意见,先在chuáng头放一chuáng棉被,让陶凡斜靠着坐一会儿,感觉头脑轻松些了,再下chuáng到沙发上去坐。

  陶凡双手在胸前放了一会儿,便无力地滑落在两边。整个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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