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王跃文:是的,我只是提问。正像我在《国画》后记里面写到的,我不想抢思想家的饭碗。不知为什么,人们只要一提起文学艺术的“中国特色”,马上想到的就是大红花被面、剪纸、蜡染、唢呐,还有张艺谋的电影。我说那是一种伪民俗,至少那只能算一种非常浅薄的并没有多少分量的民俗。我不知道过多地诱导人们把注意力放到这种所谓的民俗上是不是一个yīn谋,因为它有效地遮蔽了更深层次的中国特色,即中国传统文化中种种消极落后的东西,这些东西也是真正的中国特色,它更顽固地残留在官场,像癌细胞一样有害。

  伊渡:有意思的是,张艺谋还曾经被视为一个文化艺术上的另类。其实,他不但不是另类,更不是叛逆,他是政治媚俗和文化媚俗的同谋。说得更严重一点儿,他是帮凶。

  王跃文:哈哈,你言重了吧。张艺谋创作他的影片的时候是否想了那么多,大可怀疑。误读是文学艺术欣赏的常识。我的小说也经常被人误读,甚至完全违背了我的创作意愿。有回我在某大学讲座,有位快毕业的男生站起来发言,慷慨激昂,说他非常崇拜朱怀镜,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向朱怀镜那样创造自己的辉煌。我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作家是没有权力评价或者引导读者阅读的,或者说也没有能力这样做。听说北京国家歌剧院设计出来,上半部是露出地面的半球体,像个王八;整个建筑包括地下部分则是个圆形,像个jī蛋。二者合在一起说,就是王八蛋。我是听人说的,自己没有去看过。这也是误读。

  伊渡:我读你的小说,不论是《国画》,还是《梅次故事》、《西州月》,哪怕是你的一个短篇小说《天气不好》,都有一种很深重的悲剧感。这种悲剧感有时是一种悲哀和怜悯,让人欲哭无泪,比如《西州月》中的关隐达和《天气不好》中的小刘。有时是一种悟“空”之后的幻灭,比如《梅次故事》结尾处,心事重重的朱怀镜大年初一上荆山寺烧香,风裹雪雾、呼啸如涛。噩梦之后,朱怀镜惊悉他政治上的对手王莽之在上山烧香的途中车毁人亡。我想引出你这部小说的最后一段:朱怀镜独自呆在房间里,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他来回走着,如同困shòu。忽闻法乐如雷,唱经如cháo。他脑子里一阵恍惚,像是明白了什么道理,却不是佛门顿悟。他想立即跑出去,拉回香妹他们,不去烧香了,不烧了,不烧了!马上离开荆山寺,回到梅次去。这时,已听得大殿那边鞭pào震天,木鱼阵阵,念佛不绝。也许香妹他们早已长跪在佛前了。

  我很喜欢这段文字,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很耐人寻味。这个结尾给我的感觉就是你用的那个词:恍惚。朱怀镜的恍惚只是一刹那,因为他马上明白了什么,所以他想立即跑出去拉回香妹他们,不烧香了。可是他真的不恍惚了吗?也许是更深意义上的恍惚吧。而读者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没有?好像也只有“恍惚”而已。而不管是恍惚还是明白,一切已经迟了。梵声高诵,香妹他们已经在佛前长跪不起了。

  我读这段文字,不禁想起《红楼梦》最后一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语村归结红楼梦”,贾政接到家书,赦罪复职,心中喜欢,日夜趱行乘船往家中赶。行到一处地方,乍寒下雪,把船停在一个清静去处,自己在船中写家书。这时便见船头微微雪影里,贾宝玉光头赤脚,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并不言语,似喜似悲,随了一僧一道飘然登岸而去。然后是三人中不知是谁在唱:“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这里贾政对宝玉的来龙去脉明白了没有呢,好像是明白了。可是真明白了吗?又好像影子一样的恍惚。如同朱怀镜恍惚之中的明白,读者明白中的恍惚,影影绰绰,似有还无。

  王跃文:我从来不敢把自己的小说同《红楼梦》相比,那样简直唐突先贤。我心目中《红楼梦》是不可企及的,高山仰止啊。

  伊渡:顺便问个问题。很多作家笔下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影子。你塑造的众多文学人物中,朱怀镜大概是最深入人心的。这个人物身上有你的影子吗?

  王跃文:呵呵。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事实上,自从朱怀镜这个文学形象诞生之后,我经常被朋友们唤作朱怀镜。酒桌上,朋友们会朝我举杯:“来,怀镜兄,敬你一杯。”我也并不见怪,嘴上客气着:“岂敢岂敢!”似乎自己倒真是朱怀镜了。有些官员也喜欢互称朱怀镜,已成为一种善意的玩笑。被称作朱怀镜的人,也并不以为是冒犯。

  伊渡:可是朱怀镜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呀?

  王跃文:我并不认为朱怀镜是好人。可是,熟悉我的朋友,都喜欢把我同朱怀镜联系起来。比方我在小说里写到看相先生给朱怀镜看相,说他眉间有痣,是聪敏阔绰之相,定会福贵。我的额角便有一痣。熟悉我生活习性的朋友,更是故意说朱怀镜就是我。朱怀镜的妻子香妹做好饭菜端出来,有香菇炖乌jī、煎水豆腐、炒菠菜,还有一盘酸辣椒炒猪大肠。朱怀镜见了酸辣椒炒猪大肠就来口水,忍不住用手先抓一片吃。我最爱吃的菜也就是酸辣椒炒猪大肠。我早些年还喜欢亲自下厨做菜款待朋友。我最拿手的菜是油糊辣子炒牛肉、油糊辣子炒水鸭。什么菜我都喜欢放一大堆辛辣的佐料。我曾有篇千字文,叫《油糊辣子葱姜蒜》,专门写到我的炒菜爱好。我在作品中还写到朱怀镜吃饭快,想慢都慢不下来。他吃了三碗,舒畅才吃了一碗。须知我吃饭之快,早已名声在外。陪人吃饭,人家还在举杯换盏,我早已风卷残云,三碗下肚,嘴巴一抹,放筷子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慢吃。我实在吃得太快了,我的短文《吃饭太快》,即是专说此事。

  伊渡:吃饭太快可不是好习惯啊。

  王跃文:是啊,你早些告诉我这个道理就好了。我去年突然犯了胃出血,差点儿就拜拜了。我想,这同我的不良生活习惯有关,口味太重,吃饭太快。

  伊渡:其实,我是相信朱怀镜身上有你的影子的。单是工作经历,你们俩就很相像,都是先在县政府机关工作,再到省市政府机关工作。朱怀镜处事圆融、心思机敏、dòng察秋毫,别人心里的秘密似乎都难在他的眼底遁形。他琢磨官场人物,从他们微妙的话语、语气,到不经意的形体动作,都能悟出深意;他对官场变化的直觉或预测,也如神机妙算;他有时会旁观似的看着官场龙争虎斗、刀光剑影,他不露声色,只独自闷在肚子里暗笑,发些机智幽默、愤世嫉俗的感叹。生活当中,你有这种本事吗?

  王跃文:朱怀镜的这些道行,我也许并不具备,但确有文学评论家说我眼睛“毒”,许是天性敏感吧,别人司空见惯的事情,我倒本能地喜欢从中琢磨出些味道。

  伊渡:你自己心目中,朱怀镜属于哪类形象?

  王跃文:我觉得朱怀镜这个形象远远超越了简单的道德审美意义。我并没有刻意将他写成一个清官或贪官、好官或庸官,如果非要下个道德判断,朱怀镜即使不是坏人,也是灰色的中间人物。尽管他确实没有完全丧失知识分子的良知,对社会、对官场、对人生、对自己也不缺乏反省。朱怀镜想做些好事,在可能的情况下也能做些好事,他对朋友、对亲情、对爱情大体是真诚的,但他所做的一切却是以不损害自己的利益为前提。朱怀镜不主动做坏事,但如果事情虽然并非光彩,却能给自己带来利益,他往往又是顺水推舟或顺手牵羊,利己又不伤人的事,何乐而不为?往更深处探寻,恰恰这种看似偶然的机遇,实则朱怀镜内心之主观选择。朱怀镜在官场游戏中的圆通与智慧,使得他虽并不总是苦心钻营,也无需做出更为粗鄙下作之事,就能得到升迁,即使稍有危难也能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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