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相比之下,我敬佩美国那些富人。小布什上台之后,曾经考虑过取消遗产税。按我们中国人的想法,这是大大有利于富人的。但在美国,恰恰正是包括比尔·盖茨父亲在内的许多富人联名发表声明,呼吁政府不要取消遗产税,他们讲到的一条理由,就是不能让有的人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贫富悬殊问题,只是要求穷人安分守己,不要眼红富人,更不要因为仇富而闹事,社会就和谐了,那就想错了。近日看到媒体报道,北京某房地产商老板大放厥词说,他作为富人和商人,就不应该考虑穷人,不能让百姓都能买房。这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初听此言,脑子里冒出的是两个字:混账!骂人是不文明的,但是仅仅从字面上望文生义,中国很多富人钱袋里的进账,就是靠混水摸鱼混到手的。所以,说这些人混账也没什么不可以。中国富人如果都是这种货色,迟早会出大事的。中国很多富人的发家史本来就是经不起追问的,他们为什么还如此猖狂?无非是有恃无恐!如果富人的财产来源是道德而合法的,就不用担心仇富心理。而事实也许恰恰相反。中国神话般地造就着富翁,富人聚敛财富的速度超过了任何西方国家,这并不是经济快速发展的标志,而是在给社会动dàng种下深层祸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看,正是极少数人的bào富,加剧了多数人的贫困。有种现象屡见不鲜,就是很多企业破产了,却有人从中大发破产财,靠成千上万职工的下岗失业,成就起自己沾满了血腥味的财富。

  伊渡:

  你认为社会出现这么多问题,原因在哪里?

  王跃文:

  深层次的原因,我们是没法展开讨论的。我至少认为,社会缺乏健全的危机预警机制。前几年银行开始剥离不良资产,我同某省银行资产管理公司的负责人叙谈,我就说过,这是那些有门路的人大发横财的又一良机。他惊叹我作为非专业人士的眼光敏锐。我说哪里是敏锐?显而易见的问题,我这个搞经济的外行都看得出来,上层官员和专家们肯定早就心中有数。现在几年过去了,我从媒体报道看到,果然有很多人从中非法bào富了。也就是我刚才说的,他们靠“混账”混富了。媒体报道是有限的,内幕严重到何种程度外界没法知道。再比如,最近禁赌声势浩大,其实赌博问题早就应该有所察觉了,非要等到中国边境线被赌场团团包围了,高官大亨们把钱财大量输往国外了,才引起重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要等到病入膏肓才去投医,会很糟糕。

  伊渡:

  你总是思考这些关乎大局的问题,颇具忧患意识,而且有些愤世嫉俗、嫉恶如仇。你看上去很善良,我却最害怕那种抹着浓厚道德油彩的好人、善人。所谓大善大忠,必隐大恶大jian。不过,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王跃文:

  我很清楚,怎么会误解你呢?我虽然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但从来不认为自己至善至美。我有很多毛病,比方缺乏勇气。说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国画》刚出版不久,有回晚饭后,碰见一位领导,刚从外面吃饭回来,一脸醉容。他热情地上前和我打招呼说,听说你最近出了部书,写得很不错,我还没时间看,一定抽空看看。我就开玩笑说,你当领导的,哪有时间看我的小说?多看看《邓小平文选》吧。领导很高兴,站在那里同我扯谈。结果,他说着说着,就把《国画》里面的jīng彩细节说出来许多。原来,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看过《国画》,却因醉酒而吐出了真言。他是什么心理,我没法琢磨。我当时很想点破,却终于没有开口。碍于人情世故,我没有这个勇气。很多时候,我都是事后想起热血沸腾,临有事时却又犹豫观望。日常小事我都如此畏缩,真的临遇大事了,怎么办,我怀疑自己的勇气。

  我基本上不看当代中国作家的小说,既怕受别人的影响,又怕看了别人的东西没了信心。经常有媒体记者问我如何看待中国当代文坛,我总是王顾左右而言其他,就因为自己对此确实缺乏了解。我不能不负责任地乱说一气。我还很羡慕有的作家能写善画,很能应付场面。我就没这个能耐。欧阳修说,观人题壁,便知文章。我很惭愧。我每次去大理,都去一家叫“美香林”的餐馆吃饭。餐馆不大,店家却很客气,菜也不错。店家多次想让我留下所谓“墨宝”,我都推掉了,非常不好意思。我的字见不得人的,怎敢留下?我开玩笑说,等我把字练好些再写吧。昆明新知书店的老总李勇先生受店家之托,多次打电话给我,还给我出主意,叫我就写“美香美食”四个字。我至今不敢留人笑柄。我在大理某宾馆看到过某领导人的题字,知道那字确实有点儿丢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那位领导勇敢。我没有信心。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参加省作家协会举办的作家读书班。读书班放在某大学举办,两人合住一间房。有个星期日,室友外出了,我不慎把钥匙忘在了房间里。我在窗外望着钥匙就放在桌子上,但就是够不着。我必须进到房间里去,所以没办法,我只得找来一根竹竿,捅破纱窗,小心翼翼地挑出钥匙。可是,等我进了门,再望着自己捅破的纱窗,心里怎么也不舒服。我郁闷了好大会儿,突然想道,那么多的贪官污吏蚕食鲸吞国家钱财,我只是捅破一面纱窗算什么呢?我必须这么安慰自己,心里才稍稍释然。我知道,这都是病。

  3、灵肉

  伊渡:

  我想再回到前面提到过的宗教问题。你是否认为,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些亚洲国家,因为宗教缺陷等文化方面原因,使得这些国家或民族在jīng神建设方面存在先天不足?而jīng神建设的形态,又必然会影响到国家和社会形态的构建?

  王跃文:

  一个国家或民族缺乏良好的宗教传统,肯定是件遗憾的事。但是,人类早已走过了jīng神蒙昧期,现在再要往某个民族意识深处重新植入某种宗教,无异痴人说梦。时至现代,那些落后的亚洲国家只有依靠先进的政治文明,才可自我救赎。

  这个话题太大了,不是我有能力涉及的。我倒是胡思乱想过人类jīng神建设过程当中对肉体的背叛和逃避。人的肉身与生俱来,人之为人的一切可能,首先都是因为有了肉体。人的灵魂jīng神,喜怒哀乐,你是愚昧也罢,智慧也罢,都必须以人的肉体为载体。没了肉体,便如水浇火,青烟散尽,惟余冷灰。jīng神依托肉体而存在,早已是现代科学的常识。但我们回首人类心灵史,却是一部不断蔑视肉体、仇视肉体、背离肉体、戕害肉体、忘却肉体的历史。人类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逃离肉体,欲往何处?人的荒诞在于:大多时候,他们总是蔑视和背叛自己所固有的,向往自己没有的,甚至不可能有的。他们的内心永远有一种超越和解脱的渴望,一种寻找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焦虑。

  伊渡:

  人类必须承认一些假定的前提才能心安理得,不然真没法活下去。比如人类知道没有上帝,也要创造一个上帝。为什么?因为人类需要上帝。人活着的意义也是如此,我们必须首先承认生存是有意义的。因为生命仅仅诞生于偶然,无所谓高贵意义。宇宙间,由于极偶然的原因诞生了这么一个适应生命存在的地球,又由于极偶然的原因滋生了种种原始生命,仍然由于极偶然的原因人类进化出来。也就是说,人类极可能不存在,或者极可能是另外一副模样。既然如此,人类自命的使命感哪里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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