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伊渡:想到这几年有些影视剧把康熙chuī到天上去了,真是笑话。

  王跃文:康熙在位六十年,平三藩、安四边、收台湾、治河工,的确功勋卓著。但这位英明天子在吏治方面,一直是和稀泥。有位巡抚去江苏赴任,面辞康熙,康熙叮嘱说:你下去以后,有事尽管密奏,但治理地方,以安静为要,不可chuī毛求疵!可见康熙不仅治吏不严,反而得意自己的宽厚仁德。正是这个原因,康熙晚期,吏治已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伊渡:

  只要是人治社会,法律在书面上写得再如何堂而皇之,都是不济事的。皇帝们在位时间越长,就会越来越昏庸。汉武、康熙、乾隆等御位时间长的皇帝,概莫能外。

  王跃文:

  我很欣赏丘吉尔的一个观点,那就是抛弃伟人。二战胜利后,丘吉尔作为伟大的二战英雄,马上被英国选民抛弃了。丘吉尔是否达观地接受了民意的选择,我们无从知道。可是丘吉尔借评价当时法国前总理克列孟梭被法国人抛弃的事实,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他们的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一个qiáng大民族的标志。如果我们赞同丘吉尔的看法,中华民族的问题就大了。很多现代中国人仍然奴性十足,他们之所以崇拜汉武大帝、康熙大帝、乾隆大帝,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几位皇帝在位时间都很长。伟人恋栈,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中国民众却很乐意纵容他们!

  伊渡:

  官场腐败至今仍是个国际性毒瘤,它影响社会公正、阻碍社会进步、毒化社会风气、最坏的结果是导致社会动乱。可是,纵观世界,似乎亚洲国家的腐败更为严重。

  王跃文:

  也许我们应从亚洲传统和文化方面寻找原因。我不具备这方面的学养,没能力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是隐约觉得,亚洲在宗教方面有缺陷,而我们中国根本上讲就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这必然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圣经》里有个故事经常被人引用:有位妇人犯通jian罪,依照摩西的法律当乱石砸死。法利赛人把这桩公案jiāo给耶苏裁决。耶苏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人们听了这话,从老到少一个一个都离去了。结果,没有一个人敢把手中的石头砸向这位妇人。好在耶苏时代jiāo通不太便利,中国人还没法远游西域。不然,《圣经》里关于罪恶的这条教义将是另外一番模样:个别人是没有罪的。

  伊渡:

  我们中国的传统观念,不仅是个别人没有罪,而且是所有人都没有罪。所谓“人之初,性本善。”

  王跃文:

  教义变了,整个教化就不同了。所有人都没有罪,人人便都厚着脸皮过活;个别人没有罪,便谁都想充当无罪的“个别人”。要证明自己没罪,最直接的办法是诬陷别人有罪,攻讦便成平常之事。人既然分有罪和无罪两种,仇恨就是天然的了,争斗便亦无可厚非。如此如此,天下便愈发罪孽深重。最终有一个人会让天下人相信他是最清白、最高尚的,此人就是皇帝。所以自古皇帝加尊号,可以用上十几个最好的词藻,不嫌累赘和拗口。这种教化之下,普通百姓无自我检讨之心,九五至尊以自我神化为乐。

  伊渡:

  中国人缺乏忏悔意识,根源就在于没有良好的宗教支持。

  王跃文:

  我毫无诋毁同胞的意思,只是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太多难堪的例证。在中国,大凡全民族的灵魂面临严峻考验的时候,人性的丑陋、凶恶和残忍便洪水猛shòu般集体爆发。往远了不说,单是“文革”十年,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演出过多少告密、陷害、残杀的丑剧!只要有人政治上倒霉了,旁人最人道的做法是同他划清界限,很多人还会添油加醋揭发出新的罪证。有的人仅仅为了表现自己的清白、进步和革命,就不惜无中生有置人于死地。同样一块石头,在《圣经》里是检验人皆有罪的试金石,在中国却进入了一个很不光彩的成语:落井下石。

  一块石头,为何被基督徒丢在了地上,中国人却拿它砸向落井受难的人?其中必有宗教、文化和传统诸多原因。但从中国人本能的生存智慧上看,劣根性似乎是先天的。譬如放屁一事,写成白纸黑字虽是不雅,却从中可以照见中国人的天性。中国小孩子在一起玩儿,忽然闻见屁臭,都会掩住鼻子,环顾左右。他们掩住鼻子,与其说是怕臭,勿庸说是表示这屁不是自己放的。而放屁者往往最先作掩鼻皱眉状。可见,中国人从小便知道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哪怕他就是放屁的人。这些从小放屁不认账的人,长大就成了有了罪也无悔意的人。

  伊渡:

  我感觉你说的中国人生存智慧也好,劣根性也好,深层原因也许是因为宗教信仰先天不足。

  王跃文:

  也许是吧。有罪者非但不自觉有罪,而且在谆谆劝诫别人不要犯罪、义正辞严地斥责别人犯罪、铁面无私地惩治别人犯罪。只不过谆谆劝诫是言不由衷,义正辞严是装腔作势,铁面无私恰恰因为铁面有私。所谓贼喊捉贼,西方有无很贴切的对译词?拟或是我邦独有之国粹?我不知道。我们经常看到的情况是贪官们在倒台之前,装腔作势,人模狗样,颇具道德优越感。

  法利赛人想陷害耶稣,故意把犯了通jian罪的妇人jiāo给他来处理,企图抓住可以控告他的把柄。因为上帝是不宽恕yín乱的,耶苏面临的就是两难选择:他既不能纵容通jian妇人的不贞,又不能违背上帝的仁慈而杀人。所谓最大的人道,就是不要把人性推向必须接受考验的悬崖。法利赛人的行为就是最不人道的,他的yīn谋让耶稣在内的所有人的人性都面临考验。推而论之,凡是容易为人性之恶从魔瓶里爬出来提供机会的社会,无论bào政庸政,都是不人道的。

  伊渡:

  大致可以这样说,信奉基督教的民族,多有着良好的法制传统。《圣经》是上帝之法,法律是人间之法。人神共管,灵与肉都有约束。

  王跃文:

  中国人只归人管,不服神管。神的旨意是不变的,而人的旨意则随心所欲。所以但凡每个皇帝上台,都要自己弄套新玩意儿。康熙皇帝曾经有道圣旨颁行天下,类同教谕臣民的乡规民约,简单扼要,一百一十二个字,叫做《圣谕十六条》。这道圣谕的底色是孔孟之道,实际上就是康熙治国教民的政治主张。每逢月吉,各地官员必须集合当地乡绅、学子、黎民等宣讲康熙这些语录。据说康熙年间,天下归心,乾坤朗朗,康熙《圣谕十六条》起到过很大作用。

  但是,《圣谕十六条》却被后来的皇帝变来变去。高明的皇帝都知道,光是大开杀戒不足以治天下。清代推崇“敬天法祖”,雍正正好利用这条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号称“以圣祖之心为心,以圣祖之政为政”,把康熙的《圣谕十六条》详加阐发,写成洋洋万言,重新颁行。这就是雍正的所谓《圣谕广训》。各地官员又得在每月吉日召集百姓宣讲《圣谕广训》,累年不辍。但是,如果说康熙那十数条圣旨言简意赅,那么雍正的阐述则是王妈妈的裹脚布。可惜雍正享国之日太短,在金銮殿上只坐了十三载,寿年不过五十七岁。假如他真如乃父,坐朝六十一年,终有一天会偷梁换柱,不用再拿康熙去吓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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