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_王跃文【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人家都说我爸爸是你送进jīng神病医院的,我爸爸又说你是个好gān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说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为什么?我要告状,我去告谁呀!”

  李济运想安慰这孩子,说了他不想说的话:“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进去的。送你爸爸进去的人,已被我和几个叔叔检举,抓起来了。他是个贪官,法律会惩罚他的。”

  舒芳芳说:“法律惩罚他,可我爸爸活得过来吗?我爸爸他真可怜!我相信他身上的污水都是别人泼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读书,一定出国留学,不要再回来。他还说会给我留一笔钱,可他哪里有钱呀!我知道,爸爸是个廉洁的gān部,我们家没有这笔钱!”

  听舒芳芳说了这些话,李济运惊得全身发麻。记得刚出事的时候,李济运去舒泽光家里,提到了他的女儿,老舒就痛哭起来,说自己没本事,无力送女儿出国,反而让她无脸见人。

  舒泽光自杀了,为的是获得国家赔偿,好让女儿有钱出国!

  李济运心里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吓着芳芳,他会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来坐着,说: “芳芳,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也很痛心。这事叔叔会管的。”舒瑾还没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宿舍。李济运打了她电话,叫她下来有事。

  没多时,舒瑾下来,看见芳芳,惊道:“芳芳,你怎么来了?”

  李济运说:“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领芳芳上去,好好劝劝孩子,我处理些事情。”

  李济运进洗漱间洗了把脸,出来打了熊雄电话:“熊书记,舒泽光的事,有人向您汇报了吗?”

  熊雄说:“我当天就知道了。”

  李济运说:“县里打算怎么处理?”

  熊雄说:“我已让公安局在调查。”

  李济运说:“事实很清楚。他不是jīng神病人,关人家进去已经违法。如今死在里头,责任全在政府身上。”

  熊雄总没多少话,只道:“我知道了,我们会处理的。”

  “熊书记,你要给我个态度。告诉你,舒泽光自杀,就是想给女儿留笔钱出国读书。这笔钱你们一定要出!”

  熊雄说:“这不是讹诈吗?”

  李济运叫了起来:“熊雄,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人家命都搭进去了!这个事,我会过问到底!”

  熊雄也提高了嗓门:“老同学,你要是早点在刘星明面前大喊大叫,阻止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

  李济运说:“我现在想起的确后悔,当时应该坚决抵制。但是,你换个位置想想看?你现在要是也像刘星明那样做,你的手下照样听你的!你是一把手,你有权指手画脚,你有能力一手遮天!”

  “济运,你今天太激动了。”熊雄语气低下来了。

  李济运也熄熄火气,说:“我为你考虑,也请你尽快处理。还有刘大亮,赶快做工作让他出来。我听说他不愿意出来,他要待在里面。为什么?等着同你们算总账!”

  熊雄说:“好吧,我知道了。”

  下午,县政府来人把舒芳芳接走了。舒瑾已劝了她几个小时,这孩子孤苦无助,临走时就像要上刑场似的,趴在舒瑾怀里不肯起来。李济运拍拍舒芳芳的肩膀,说:“孩子,你现在要坚qiáng些,妈妈今后就靠你了。放心,你家的事李叔叔会管到底。”

  送走了舒芳芳,李济运把自己关在洗漱间,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拿出手机,发了短信给熊雄:乌柚县曾有人在拘留所自杀,国家赔偿三十万。熊雄没有回复信息。整个下午,李济运无数次掏出手机,都没有看到熊雄的信息。

  李济运的睡眠越来越糟糕,通宵通宵地睡不着。稍稍睡着,又总是噩梦。有回梦见满口的牙碎了,自己包着嘴巴咔嚓咔嚓地嚼。还梦见自己把肋骨一根根抽出来,肋骨上居然没有生血,而是烤熟了的肉。每回噩梦中醒来,都心短气促,冷汗长流。

  老是有同事问他:听说乌柚前县委书记是李主任您检举的?

  他有时会说:县里人大、政府、政协三大家一把手联名检举的。

  有时又说:县委书记杀了我哥哥。

  或者说:我哪有那么勇敢!

  总之,他想把事情弄得含含糊糊。

  外头流传一个段子,说是省jiāo通厅有个副处级gān部,叫做李济运。李济运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李济运披着黑色风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

  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李济运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好像那些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暮年还乡,百感jiāo集。

  刘克qiáng打电话来开玩笑,他才知道这个段子又换了主人公。李济运在电话里骂道:“他妈的,仅仅把军大衣换成了我的黑风衣!jiāo通厅这地方小人多。”

  “你们那里最近有点儿那个。”刘克qiáng含含糊糊地说。

  李济运问:“刘处长,你知道情况吗?”

  刘克qiáng说:“哪天见面再聊吧。”

  刘克qiáng说得隐晦的事,到底是什么?他有种不想往下想的预感:是否田家永会出事?

  李济运天天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田副厅长接受调查去了,同时进去的还有三位处长。马上又听到新的消息,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和两位处长也进去了。jiāo通厅人心惶惶,不知道还会有谁进去。大家见面只点点头,绝不多说半句话。同事间也不串门,都关在自己办公室。

  李济运想到的尽是田副厅长待他的好。他老想起chūn节后那次同乡聚会,饭后他送田副厅长回去。电梯里,惨白的灯光下,田副厅长面色憔悴。他就像看见自己的父亲老去,心里隐有大恸。

  贺飞龙寄了请柬过来,定于七月二十四日在紫罗兰大酒店为他父亲七十大寿摆宴,恭请李济运主任光临。李济运把请柬往桌上一丢,心想贺飞龙越来越把自己当人物了。又想,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同李家的过节?仔细琢磨,又发现贺飞龙很jīng明。他自己装得没事似的,你还不好怎么点破。李济运肯定是不会去的。可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去也得想个理由。他翻了翻日历,见这天正是星期五。他有了理由,就打周应龙电话: “应龙兄,飞龙父亲做寿,你收到请柬了吗?”

  “收到了。省里领导他也惊动了?这个贺飞龙。”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我看了日期,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省里机关不同县里,不太方便请假。到时候麻烦你同飞龙说一声,我就来不了。你要是方便,代我随个礼吧。”

  周应龙笑道:“我说一声吧。你人没到,礼就不必了。我说说,他就有面子了。你是省里领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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