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_王跃文【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正月初二,毛云生打电话,说来看看李主任。李济运觉得奇怪,毛云生实在犯不着来拜年。毛云生在乌柚官场说不上得意。朱达云提拔当宣传部长了,毛云生去当政府办主任,却只因他资格太老。他给李济运打过电话,说他当政府办主任谈不上重用,但毕竟比信访局超脱些。信访局没一天好日子过,他实在是不想gān了。

  毛云生提着一个编织袋,进门就说:“乡里的东西,腊鱼、腊肉、腊豆腐。”

  李济运笑道:“毛主任,你客气什么呀?”

  舒瑾倒了茶上来,说:“毛主任太客气了。你是济运的老兄,拜什么年呀?”

  李济运笑笑,给毛云生递烟,问他在哪里过的年呀?孩子回来了吗?去了乡下没有?都是些客套话。李济运不想说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云生却终于说了:“李主任,我平时不给领导拜年的,今年你这个年我一定要拜。听说今年没人给李主任拜年了,我听了气愤。”

  李济运仍是不语,舒瑾却火了,问:“为什么?他们?”

  毛云生说:“都说李主任马上要调走,用不上了,哪会来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济运调走,也是升官!去坐牢呀?还没调哩!”

  李济运不想让这话题继续下去,就说:“没人拜年,说明县委的文件有人听了,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问:“什么文件?”

  李济运说:“每年chūn节之前,县委都要下个廉洁过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济运严肃起来,说:“舒瑾,你怎么这样说话?”

  毛云生劝劝舒瑾,又说:“李主任我最了解,他这人过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访这几年,我从没挨过批评。我这人其实是老油条了,你批评几句没关系的。”

  李济运有心逐客,便说:“毛主任,你留下来吃中饭吧,我俩喝几杯。”

  毛云生看看时间,说:“中饭时间还早哩,我就不打扰了!”

  舒瑾说:“毛主任别客气,坐坐嘛!”

  毛云生不肯再留,执意要走了。李济运就提了他的编织袋,说:“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气。”

  毛云生摇头道:“几样乡里的东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话了。”

  李济运说:“都有,都有。我也没什么打发你的,东西你拿回去。”

  毛云生就有些生气了,说:“李主任,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济运只好把编织袋放下,同毛云生握手。毛云生走了,舒瑾说:“提蛇皮袋拜年,还真少见!”舒瑾喜欢把编织袋叫做蛇皮袋。李济运不答腔,坐下来换台。电视里都在锣鼓喧天过chūn节,很没有意思。官场上早没人提蛇皮袋拜年了。会做事的都是年前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把拜年的礼数尽了。也有上家里去的,也有年后去办公室汇报的,但都不会提蛇皮袋子。不过,毛云生同他并无利益往来,人家上门来坐坐,已经够意思了。

  舒瑾问:“年前有人到你那里吗?”

  李济运不想多说,只道:“没有。”

  舒瑾说:“往年可是排队啊!年前排到年后!”

  李济运却想老婆真不晓事。

  李济运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赖在chuáng上睡觉。他同朱芝打过几个长长的电话,他俩在县里倒不好怎么见面。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稳,听不到她半句牢骚。她在乌金乡定了个联系村,李济运知道那个村,叫蛇溪村。朱芝说年后去找他帮忙,跑几十万块钱给村里修路。

  他偶尔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谁拜年来了。他就在电话里同人家客气几句。这些人上门拜年,不仅不会给他带来安慰,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麻烦。他们多是官场上的失意者,牢骚很多,话也很多。他们到李济运家拜了年,到外头去就会张扬,显得自己如何讲义气,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这些话在外头传多了,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打电话告诉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电话,不要放人进门拜年。可是舒瑾不听,她说就是要看看谁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电话里吵架,就随她去了。

  李济运成天迷迷糊糊地睡着,不时会惊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个僵局:没有人给他拜年,他也不给别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给别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场上的人,没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没戏了。

  李济运回到家里,舒瑾拿出一个本子,说: “都在这上面,不上一万。”

  李济运接过本子,见上面写着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个人。他记住了这些名字,就把那页纸扯下来撕碎了。傻老婆,记什么名字?有人犯事,从家里查出送礼单子,可给检察院省了好多事。

  离上班还有两天,李济运打了田副厅长电话:“田厅长,新年好!我想来拜个年,晚上在家吗?”

  田副厅长问:“你回来了?”

  李济运说:“我还要两天回厅里。”

  田副厅长说:“你别讲客气,回来时一起吃个饭吧。”

  李济运说:“很近,我晚上过来!”

  早早的吃过晚饭,李济运叫了朋友的车,专程去给田副厅长拜年。他不叫县委的车,免得有人闲话。田副厅长见李济运来了,骂了几句: “你小子就是不听话!专门跑来gān吗?马上就上班了嘛!”

  李济运也没有坐多久,喝了几口茶就告辞了。他带了两瓶水井坊,四条软中华,一盒冬虫夏草,礼盒里还放了一万块钱。东西是家里现成的,钱是李济运私下攒的。别人送给他家的不到一万,他送田副厅长也不能超过一万。只有这么多工资,给他送钱的人也并不多,赔本买卖他做不起。烟酒之类是别人送的,他转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点钟没到,李济运就回家了。舒瑾问:“这么快?”

  李济运说:“不在于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

  舒瑾说:“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们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济运只作没听见,进房里去看儿子。他不喜欢同老婆说官场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够让人烦了,哪里还想放在嘴上说!李济运望着儿子玩,脑子里又想到别的去了。自己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时同熊雄吃过一次饭,再也没有见过面。李济运打了他的电话,说:“熊书记,您这几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说:“是的,回去住了几天。”

  李济运说:“我也不在城里,去乡下休息了几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个乡下老家,我会三天两头跑回去躲着。”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领会。李济运是说,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乡下去了,想叙叙都碰不上。熊雄则是说,你躲在乡下老家很好,用不着同我讲客气。

  回到厅里,突然觉得办公楼有些陌生。原来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银杏树的叶子全部掉光了。平时见过的银杏多是通直的,树冠也不会太大。楼前这棵银杏却是三根巨gān扇形闪开,树yīn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透过枝桠斜横的大树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77/8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