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皇上冷冷道:“你在阳曲不是做得很好吗?大户胆敢盘剥百姓,抄没家产入官,侵占的百姓田产物归原主!”

  陈廷敬说:“查抄大户,朝廷固然可以收罗些钱粮,但毕竟不是长治久安之策。”

  皇上嘭地拍了龙案,怒道:“陈廷敬,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依你所说,朕就是故意设下圈套,听凭大户行不仁不义之事,然后寻端抄家,收罗钱财?朕不成了小人了!”

  陈廷敬连忙把头叩得嘭嘭响:“臣绝非此意!”

  皇上说:“大户统筹办法,朕打算推行一到两年,以保朝廷军饷。待云南平定之后,再行取消,回过头来惩办盘剥乡民的劣绅!”

  陈廷敬道:“圣明之治,在于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义之事!”

  皇上怒气冲天:“放肆!你今日头倒是磕得响!今日不是进讲,你进讲对朕说这番话,朕听得进去。这是奏事,得听朕的!别忘了,大户统筹,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休得再提!”

  陈廷敬听皇上说出这番话来,只好低头不言了。陈廷敬等着宣退,却听皇上说道:“博学鸿词应试在即,朕会尽快召见傅山。”

  陈廷敬又只好如实说来:“启奏皇上,傅山虽已进京,却不肯拜见皇上,更不肯应试博学鸿词!”

  皇上听了,愣了半晌,道:“陈廷敬!你gān的尽是让朕出丑的事!”

  陈廷敬道:“臣以为,也许真的不能再勉qiáng傅山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皇上忽地站了起来,说:“不!朕偏要见见这个傅山,看他是三头还是六臂!你下去吧。”

  陈廷敬站起来,谢恩退去。

  傅山寄居山西会馆,陈廷敬已去过好几次了,都不能说服他拜见皇上。张英嘱咐他千万要劝傅山面圣,可见皇上太在意这事了。没准皇上就同张英说过傅山。可傅山水都泼不进,他说自己只答应进京,并没有答应见皇上。陈廷敬在家叹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见老爷如此神伤,很是生气,决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么神仙!

  月媛叫上珍儿,瞒着陈廷敬去了山西会馆。会馆管事见辆马车在门前停了,忙迎了出来。翠屏扶了月媛下来,珍儿自己下了车。

  管事上前问话:“两位太太,有事吗?”

  月媛道:“我们是陈廷敬家里的。”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来是陈大人两位夫人,失敬失敬。”

  月媛说:“我要见傅山,他住在哪里?”

  管事似乎很为难,说:“傅山先生嘱咐过,凡要见他的,先得通报他一声。”

  月媛说:“不用通报,你只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就是了。”

  管事见这来头,不敢多话,赶紧领了月媛等往里去。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陈夫人看您来了。”

  里头没有回音,出来一个道童。那道童见来的是三位女人,吓得不知如何答话,忙退进门去。月媛顾不上多礼,招呼着珍儿和翠屏,昂着头就随道童进去了。月媛见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应是傅山,便上前施礼请安:“我是陈廷敬的夫人,今儿个特意来拜望傅老前辈!”

  傅山忙还了礼,道:“怎敢劳驾夫人!您请坐。”

  月媛也不客气,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儿是见过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过茶来,一一递上。

  月媛谢了茶,说:“傅山先生,我已尽过礼了,接下来的话就不中听了。我家老爷对朝廷、对百姓一片赤诚。他敬重您的人品、学问,因此屡次向朝廷举荐您。这回,为了阻止各地修建龙亭,他被皇上从二品降为四品;他在阳曲惩办恶吏劣绅,回京之后仍深受委屈。您随我家老爷进京却不肯见皇上,皇上更加大为光火,说不定还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读了几句圣贤书,怎么就这么大的架子?”

  月媛这番话劈头盖脸,说得傅山眼睛都睁不开,忙道:“夫人切莫误会!贫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应他进京;可是贫道不想见皇上,不愿应试博学鸿词,这是贫道气节所在!”

  月媛听着就来了气,道:“什么气节!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们就不要活了!您祖宗要是也像您这样迂腐,早就没您这个道士了!老天让您生在明朝,您就生为明朝人,死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里不出来?”

  翠屏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月媛故意数落翠屏:“你笑什么?没什么好笑的!按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的孩子就不能生在当朝!”

  傅山暗叹自己诗书满腹,在这位妇道人家面前却开不了口。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讲的忠孝节义,我们都同清朝不共戴天,百姓都钻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说了,百姓若都去当和尚、做道士,也是对祖宗不孝啊!没有孝,哪来的忠?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凡是违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乱语,都是假仁假义!”

  傅山无言以对,只好不停地摇头。月媛却甚是bī人:“您要讲您的气节也罢,可您害了我家老爷这样一个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义,又在哪里?”

  傅山仰天长叹,朝月媛长揖道:“夫人请息怒!贫道随廷敬进宫就是!”

  陈廷敬从衙门回来,进屋就听大顺说,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应进宫了。陈廷敬吃惊不小,问:“真的?夫人凭什么说服傅山了?”

  大顺说:“我听翠屏说,夫人把傅山狠狠骂了一通,他就认输了。”

  陈廷敬听了,忙道:“怎能对傅山先生无礼!”

  月媛早迎了出来,听得老爷说话,便说:“我哪里是对他无礼啊!我只是把被你们读书人弄得神乎其神的大道理,用百姓的话给说破了!不信你问问珍儿妹妹跟翠屏。”珍儿同翠屏只是抿着嘴儿笑。

  第二日,皇上驾临南书房,陈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服一个傅山,胜过点十个状元!”

  明珠、张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问道:“廷敬,傅山会在朕面前称臣吗?”

  陈廷敬回道:“傅山只是一介布衣,又是个道人,称谓上不必太过讲究。”

  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里却不太舒坦。陈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么称呼,皇上就是皇上!宫中礼仪,臣会同他说的。”

  皇上说:“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学鸿词考试,直接授他六品中书,但君臣之礼定要讲究!”

  陈廷敬道:“臣明白了!”

  高士奇供奉内廷这么多年,才不过六品中书,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却是有话说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读书人必能与朝廷同心同德。”

  皇上点点头,下了谕示:“你们从应试博学鸿词的读书人中,挑选几十个确有才学的名士,朕一并面见。这是件大喜事,诸王、贝勒、贝子并文武百官都要参与朝贺!”明珠等领旨谢恩,皇上起驾还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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