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8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叫花子们又哄然大笑,都说新来这个人真好玩。墙角那个县官老爷却充耳不闻,只把腰板挺得笔直。老叫花子说:“他是阳曲的向县丞,得罪了知县戴老爷!”

  马明过去打招呼,向县丞仍是不理。马明便激将道:“我看他不像县丞。县丞怎么同我们叫花子关在一起?”

  有人便说:“幸好他同我们叫花子关在一起,不然早被牢头狱霸打死了!当官的,人人都恨!”

  老叫花子取笑马明道:“你也不自量,人家是县丞,怎么会理你个叫花子?”

  马明笑道:“他还没想清楚自己是谁。他要还是县丞呢,就得听我们百姓说话。他要是犯人呢,就得听我们难兄难弟们说话。”

  向县丞终于瞟了眼马明,道:“你有话就说,啰嗦什么?”

  马明说:“戴知县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你gān吗同他老人家过不去呀?我叫花子都听说,戴老爷建龙亭,皇上都知道了。我还听说,戴老爷吩咐大户人家统筹田赋、税粮,年年如数完税纳赋。”

  向县丞大觉奇怪,望着马明问:“你一个要饭的,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马明道:“我正是因为要饭,走村串户,道听途说,才见多识广。”

  老叫花子说:“怪了,我们也是要饭,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们只知道哪里杀了人官府没有捉到凶手,哪家媳妇偷人被男人砍了。”

  牢房里笑声震耳,大伙儿都觉着刚才进来的这个叫花子有些怪。

  三十四

  刘景再上李家庄,已是晌午。村里仍是不见半个人影,只见断壁残垣上积着雪,偶有雪里露出的衰草在寒风中抖索。刘景随意走到一家门前,敲了半日,听得里头有微弱的声音,问道是谁。刘景说是外乡人,冻得不行了,想进来避避风。听得里头说声进来,刘景就推门进去了。里头很yīn暗,刘景打量了老大一会儿,才看见炕上坐着位瞎老头。

  老翁说:“外乡人?炕上坐吧。”

  刘景坐了上去,炕上冰冷冰冷的。

  刘景问道:“老人家,就您一个人在家?”

  老翁说:“家里人都到祠堂背圣谕去了。”

  刘景问:“背什么圣谕呀?听着真新鲜!”

  老翁长叹道:“就怪那钦差!”

  刘景问:“什么钦差?”

  老翁说:“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啊!这几天京城里来了个钦差,昨日还到过我们李家庄,县衙怕我们惊着了他,不准我们出门。”

  刘景说:“不瞒您说,我是打京城里来的生意人,皇上出行都是见过的。皇上出行,也不禁百姓出门啊!”

  老翁摇头道:“您不知道啊,阳曲是知县说了算,李家庄是李家声说了算。我今年九十五岁了,经过了两个朝代,也从没听说哪位皇上要百姓背圣谕。”

  刘景说:“老人家,我刚从京城里来,怎么就不知道朝廷要百姓背圣谕呀?肯定是你们那个李家声在搞鬼!”

  老翁道:“这话我可不敢说!”

  刘景心里已经有数,猜着李家声很可能是个劣绅,便设法套老翁的话儿。老翁悲叹许久,心想同外乡人说说也无妨,便道:“李家声人面shòu心,口口声声为乡亲们好,替乡亲们代jiāo赋银、税粮,暗地里年年加码,坑害乡亲啊!”

  刘景故意说:“你们可以自己jiāo呀!”

  老翁道:“说来话长。前几年我们这儿大灾,小门小户的都完不起钱粮。李家声就替大家完了。打那以后,家家户户都欠下了李家声的阎王债。账越滚越多,很多人家的田产就抵给李家声了。田产归了李家声,账还是一年年欠下去,没田产的人家,连人都是李家声的了!白白给他家gān活!”

  刘景道:“这分明是劣绅,你们可以上衙门告他呀!”

  老翁说:“上哪里告状?李家声同县衙里的戴老爷是拜了把子的兄弟,戴老爷替他撑腰啊!李家声还养了几十人枪的家丁,谁惹得起!”

  刘景道:“全村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告他?”

  老翁说:“哪只是一个村啊,周围十几个村的田地全都快变成李家声的了!男女老少几千人,没谁敢吱一声!今日李家声又让大家去背圣谕,背不出的要罚三十斤大白面!”

  刘景说:“我打京城沿路走了上千里地,没听说哪里要百姓背圣谕,还要罚大白面,真是奇了!我说呀,你们真得告他!”

  正说着,忽听外头传来哭声。老翁侧着耳朵听听,哭声越来越近,正是往老翁家这里来。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黑瘦小伙子冲进来,原来是老翁的孙子。他哭喊道:“爷爷,我娘她吊死了!”

  老翁不敢相信,颤颤巍巍地问:“老天呀!黑柱,你娘她咋回事?”

  黑柱哭道:“我娘她背圣谕,背了三次都没背过,李家声说要罚一百斤大白面!娘想不开,跑到祠堂后面的老榆树上吊死了!”

  刘景出门一看,黑柱娘的尸体直挺挺放在块木板上,一个中年男人守在旁边痛哭,正是黑柱他爹。刘景听乡亲们劝慰,知道黑柱他爹叫大栓。

  突然,黑柱拿着把菜刀从屋子里冲出来。几个女人跑上去死死抱住黑柱,劝道:“黑柱,你别做蠢事了,你这是去送死!”

  黑柱怒吼道:“我要去杀了李家声!”

  老翁倚着门,高声喊着:“乡亲们行行好,抢了黑柱的刀,他不能去送死啊!”

  一位大婶劝住黑柱:“他家养了那么多恶狗,你杀得了他吗?”

  刘景接了腔,道:“杀得了他!”

  大伙儿这才发现这里有个陌生人,都惊疑地望着他。刘景说:“李家声作恶多端,该千刀万剐!”

  有个男人问道:“敢问这位是哪来的好汉?”

  刘景说:“你们先别管我是什么人。李家声借口背诵圣谕,敲诈乡民,bī死人命,其罪当死!”

  那个人又问道:“听你官腔官调的,莫不是衙门里的人?”

  刘景道:“我说了,你们不要管我是什么人。李家声应jiāo衙门问罪,乡亲们千万不可鲁莽行事!”

  大栓擦着眼泪说:“越听你越像衙门里的人,李家声同县衙戴老爷同穿一条裤子,谁去问他的罪?”

  刘景只道:“我领你们去捉了李家声,送到衙门里去!”

  大伙儿将信将疑,有人说道:“好汉,你怕是二郎神下凡啊!李家声养着几十家丁!”

  刘景说:“你们跟我来,我自然拿得了他!”

  刘景说罢,掉头往外走。黑柱父子操了家伙,紧跟在后面。旁边几个男人凑在一起嘀咕几句,也都跟上了。几个妇人飞跑着家家户户去报信,不多时全村男人都出来了。大伙儿操着扁担、铁锹、菜刀,跟着刘景往李家声家赶。

  祠堂里出了事,李家声并不在意。他早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抽水烟袋。下边人听得风声,慌忙报信。李家声一怒而起:“李大栓他敢!把人都给我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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