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高士奇低头道:“臣能侍候皇上读书,已是天大的恩宠!士奇不敢邀功。”

  有回又轮着卫师傅讲书,他突然身子不好告了假,奏请太皇太后由陈廷敬顶替几日。太皇太后恩准了。皇上见是陈廷敬讲书,更是不想读书,只道:“好了好了,卫师傅病了,我也正想玩哩!去,骑马去!”

  陈廷敬忙说:“皇上不可如此。哪日读书,哪日骑she,自有师傅、谙达们安排,不可乱了。”

  皇上生气道:“读书读书,要读到哪日为止!”

  陈廷敬说:“回皇上,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到。学无止境呀!”

  皇上毕竟还是小孩,道:“什么学无止境,怎么不见你们读书?”

  陈廷敬道:“臣虽然中了进士,仍在翰林院读书。臣除了侍候皇上读书,就是自己读书。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读书,自己在詹事府听差仍要读书。”

  皇上道:“卫师傅教的,我实在读厌了。能不能换些文章来读?”

  陈廷敬说:“经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读的,慢慢来。”

  高士奇却道:“皇上不妨说说,您最爱读什么文章?”

  皇上说:“我最近在读诗,喜欢得不得了。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陈廷敬听皇上读的是曹植的《野田huáng雀行》,吓得脸色大变,忙说:“皇上聪明异常,可您现在还需师傅领着读书,不可自己随便找书看。”

  皇上拍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读什么书,还要你说了算。有本事的话,把这首诗说给朕听听!”

  高士奇却抢先答道:“回皇上,这是曹植的《野田huáng雀行》。”

  陈廷敬知道这话题不可讲下去,厉声道:“士奇!”

  高士奇却是有意夸显学问,道:“各代诗文,自有不同气象。曹植是三国人物,那时的诗词,多慷慨悲凉,气魄宏大,自古被称作汉魏风骨。”

  皇上欢喜道:“高士奇,你有学问。说说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吧。”

  陈廷敬劝道:“皇上,我们还是接着卫师傅教的书来读吧。”

  皇上呵斥陈廷敬:“你别打岔!”

  高士奇又道:“这是曹植的郁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杀了几个亲兄弟,把曹植也贬了。曹植悲叹自己没有能力解救危难的兄弟,就写了这首诗。”

  皇上问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也是曹植写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纪,却是博闻qiáng志。”

  不料皇上说道:“曹丕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会杀朕吗?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这下可吓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监们也吓着了,周如海忙说:“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奴才们还要留着脑袋吃饭哪!”

  陈廷敬也急坏了,忙说:“皇上,这人世间很多道理,长大之后自然明白,您现在只管读书。”

  皇上道:“朕说不定还没长大就被自己哥哥杀了,还不如不长大哩!”

  陈廷敬额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这已是前车之鉴,历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训。皇上不必担心,只管读书就是了。”

  皇上哼着鼻子道:“读书读书,只知道要我读书!你的学问不如高士奇。”

  陈廷敬道:“读书人认识文章,就像农户认识庄稼,并不稀罕。”

  皇上笑笑,说:“哼,说你学问不如高士奇,你还不服气!”

  陈廷敬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学问,但皇上只要发愤,不用到他这个年纪,诗文过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好比草木蔬果,见多了,熟悉了,都可知其类,呼其名,知道它长在什么季节,是chūn华秋实,还是岁岁枯荣。”

  皇上道:“朕听不进你这些话!朕要去找太皇太后,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们做皇帝,免得兄弟杀兄弟!”

  周如海扑通跪下了,陈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卫、太监都跪下了。陈廷敬叩头在地,道:“皇上,此话万万不能再提,不然在场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陈廷敬回到家里满心惶恐,生怕今日这事传到外头去。这虽是高士奇惹出来的祸,可卫大人把讲书的差事托付给他,追究起来他就罪责难逃。他觉着憋屈也没处说去,只愿菩萨保佑了。周如海是求了皇上,别把这事说给太皇太后听,不然奴才们都会掉脑袋。可陈廷敬心想八岁幼帝的嘴哪里封得住的?

  夜里,陈廷敬独坐书斋,抚琴良久。老太爷听这琴声,便猜着廷敬心里肯定有事,却不想去打扰他。听得琴声静了,老太爷放心不下,去书斋看看。却见陈廷敬正在作诗。

  陈廷敬见老太爷去了,忙说:“爹,您还没歇着哪。”

  老太爷说:“看看你,就去睡了。嗬,又有佳构啊。”

  陈廷敬道:“随意涂鸦,见笑了。”

  老太爷过来看看,原来陈廷敬写的是首咏史诗,喟叹刘邦初创基业的时候,天下英雄的豪迈之气,末尾两句却是:儒冠固可溺,龌龊多凡庸!老太爷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陈廷敬自己没说,老太爷也不会问的。

  第二日,陈廷敬照例去了弘德殿,卫大人仍是病着。却见风平làng静,啥事儿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想皇上真的没有把事情说给太皇太后听。

  哪知周如海原是鳌拜耳目,昨日夜里就把弘德殿的事原原本本报与他听了。鳌拜听了,知道事情全在高士奇身上,可毕竟责怪起来大家都会吃苦头,便把这事瞒住了太皇太后。却又不想让这事轻易过去,就找了索尼。索尼听了,气得连夜把高士奇叫了去,骂得他狗血淋头。高士奇只想这事肯定是陈廷敬告发的,自此心里更是记恨。

  有了昨日之事,今日皇上读书不再推三推四。陈廷敬读一句,皇上就跟着读一句。读了不到一个时辰,皇上突然又不吭声了。陈廷敬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拉开弹弓,朝殿角啪地打了过去。立马一声脆响,殿西头立着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吓着了,太监们早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鳌拜大步跨进门来,惊道:“臣叩见皇上!刚才是谁惊了驾?”

  没谁敢吭声,都低了头。皇上也是把头低着,手背在身后。鳌拜环视殿内,见打碎了一个瓷瓶,问:“谁打碎的?该死!”

  周如海忙望望鳌拜,又悄悄儿朝皇上努嘴巴。鳌拜立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只装糊涂,问:“皇上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皇上拿出弹弓,极不情愿地摊在手里。周如海跑上去接过弹弓,jiāo给鳌拜。鳌拜反复看着这东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高士奇忙跪下来,说:“奴才给皇上做的,皇上平时可用这个练练腕力。这叫弹弓,民间小孩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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