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15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再看时,江上船只已各自掉头划开,很快近岸分成南北两阵。又听得鼓声响过,各阵均有数十文身水兵高举彩旗,腾跃入水,奋力前趋,游往对岸。

  皇上问道:“这是练什么?”

  向运凯回道:“这是比水性。优胜者既要游得快,手中彩旗还不得沾了水。”

  文身水兵正鱼跃碧波,又见各船有人顺着桅杆猿攀而上,飞快爬到顶尖四下瞭望。又听几声鼓响,桅杆顶上水兵嗖地腾空入水。皇上正暗自称奇,却见水兵顷刻间在十丈之外蹿出水面,鱼鹰似的飞游到岸。

  向运凯见皇上高兴,奏道:“皇上,这是哨船侦查到敌船了,上岸报信儿。”

  这时,一位副将在旁朝向运凯暗使眼色。向运凯悄悄儿退下,问:“什么事?”

  副将说:“提督大人,只怕要起cháo了。”

  向运凯远远望去,果然江海相连处,一线如银,正是cháo起之兆,暗自担心。

  皇上见他两人在耳语,脸色有些不快,问:“什么事不可大声说?”

  向运凯上前跪下,道:“臣恳请皇上移驾,只怕要起cháo了。”

  皇上笑道:“朕当是什么大事哩!昨夜朕就说了,正要看看你们水师经得起多大风làng。倘若钱塘cháo都抵不过,如何出外洋御敌?”

  向运凯不敢再奏,退立班列。但见cháo水越来越近,白如堆雪。江中水兵都是深谙cháo性的,他们望见远处白làng涌来,顾不得旗舞鼓响,纷纷翻身上船。船上水兵也不再听从号令,划船靠岸。向运凯急令属下指挥船队继续操演,不得乱了阵脚。无奈风生cháo起,船只又实在太多,顿时你挤我撞,叫骂连天,那船有在江中打转的,有翻了个底朝天的。近岸船上水兵仓皇跳江,回游上堤。

  皇上脸色yīn沉起来,骂道:“向运凯,这就是你的水师?”

  向运凯慌忙跪下请罪:“臣管束不力,请皇上降罪!”

  皇上训斥道:“朝廷年年银子照拨,你把水师操练成这个样子!一见cháo起便成乌合之众,还谈什么卸敌!可见上上下下都是哄朕的!不如奏请裁撤,你仍回家打鱼去吧。”

  皇上正在骂人,只听得江上呼啸震耳,cháo头直bī而来。大臣们都跪了下来,恭请皇上移驾。皇上却是铁青着脸,望着排空直上的cháo头,定如磐石。忽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恰如雪崩。侍卫们旋风而至,把皇上团团拱卫。cháo水劈头盖脸打下来,君臣百多人全都成了落汤jī。大臣们跪的跪着,趴的趴着,哀求皇上移驾。

  皇上仍是端坐龙椅,望着江面。江上cháo声震天,雪峰乱堆,白龙狂舞。大臣们不敢再言,全都跪在地上。台上huáng幔早已掀得七零八落,侍卫们忙着东拉西扯。等到cháo水渐平,huáng幔又把检阅台遮得严严实实了。

  再看钱塘江上,已是樯倾楫摧,浮木漂漾。向运凯此时只知叩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臣罪该万死。

  皇上怒道:“真是让朕丢脸。下去!”

  向运凯把头直叩得流血,道:“皇上,臣自是有罪。臣昨夜不敢参人,今儿臣冒死也要参人了。朝廷银子确是年年照拨,可从户部、兵部、督、抚层层剥皮下来,到水师已没剩多少了。银子不够,打船只好偷工减料,旧船坏船亦无钱修整,怎能敌得过狂风巨làng!”

  皇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甚是吓人,道:“朕本想回京再说,看样子只好快刀斩乱麻了。革去索额图一等伯、领侍卫内大臣之职,jiāo刑部议罪!革去阿山浙江总督之职,jiāo刑部议罪!高士奇既然回了家,就不用再回京城了,就在家待着吧。念你随侍多年,朕准你原品休致。”

  皇上降了罪的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口不能言,只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臣还想多侍候皇上几年呀!”

  皇上鼻子里哼了两声,道:“免了吧,朕手里的假字画、假古玩够多的了,不用你再去费心了。这次在浙江弄到的那些字画,无论真假,一律物归原主!”

  高士奇退下,皇上又道:“徐乾学也快到家门口了,你也回去吧。”

  徐乾学跪在地上,惊恐万状,道:“罪臣领旨,谢皇上宽大。”

  皇上瞟了一眼陈廷敬,道:“陈廷敬,还多亏刘相年这台子搭得结实,不然今儿朕的性命就送在这里了。朕饶了他大逆之罪。可他说话办事全无规矩,叫他随朕回京学习行走。”

  陈廷敬便替刘相年谢了恩,并不多言。皇上心想陈廷敬密访几个月,沿路官员行状尽悉掌握,他只是如实密奏见闻,却不见他参人。可见陈廷敬确实老成了,大不像往日心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倘若见错参人,难题到底都是出给朕的,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员都斥退了?辅国安邦之相,就需像陈廷敬这般。皇上哪里知道,这回大臣们参来参去,都是陈廷敬一手谋划!

  皇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又道:“胤礽回京之后闭门思过,不准出宫门半步!”

  胤礽哭道:“儿臣没做什么错事呀!”

  皇上仍是抬着头,声音不大,却甚是吓人:“胤礽!你要朕这会儿当着臣工们的面,把你的种种劣迹都说出来不成?你太叫朕失望!”

  钱塘江此时已风平làng静,水兵们正在打捞破船。皇上半日无语,忽又低声说道:“还有个人,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余杭那个可恶的知县,杀了吧!”

  huáng幔外头,远远地仍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自然不知里头的情形,只道见着了百年难遇的盛事。皇驾出了检阅台,仍是威严整齐,外头看不出一丝儿破绽。君臣们都已换上了gān净衣服,坐轿的仍旧坐轿,骑马的仍旧骑马。

  七十

  回到京城,皇上头一日在乾清门听政,就说道:“一个是明珠,一个是索额图,两个人斗来斗去,斗了几十年。他俩的所作所为,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袒护他们,朕想让他们悔改。但是,他俩只把朕的话当耳旁风!索额图尤其可恶,简直该杀!朕念他是功勋之后,自己年轻时也有战功,免他一死。还有一gān人等同他们相互勾结,做了很多不要脸面的事。各位臣工都要引以为戒!”

  臣工们低着头,惟恐自己的名字被皇上点到。皇上目光扫视群臣,又道:“朕深感欣慰的是你们大多能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清白做官。朕今日要专门说说陈廷敬。朕八岁登基,那个时候陈廷敬只有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才气过人。从那时候起,陈廷敬就跟着卫师傅侍候朕读书。一晃就是四十八年,朕已五十有四了,陈廷敬亦已是七旬老人。他那一头青发,朕是亲眼看着它一根一根白起来的。四十八年了,朕现在回头一想,找不出陈廷敬的过错!朕对陈廷敬的评价是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陈廷敬赶忙跪上谢恩,道:“臣谢皇上垂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错之事,只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国,你就不必自谦了!”

  陈廷敬低头道:“臣曾听皇上亲口说过,国朝并无相国之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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