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春秋_王跃文【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建文帝跟我们史家开了几百年的玩笑?史仪觉得这真是匪夷所思,坐在那里没jīng打采,就像自己动摇了家族的根本。

  赵书泰说,别多想了,空的就是空的。再怎么说,这空匣子也是个珍贵文物,很值钱的。

  史仪明白了赵书泰的意思,忙摇头说不可以,不可以。

  赵书泰脑子转得快,说我有个朋友,做文物生意的,紫禁城里的金鸾宝座他都仿制得出。我请他照原样仿制一个,把这个真的卖掉。

  行吗?我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哄他于心不忍。史仪说。

  赵书泰笑道,你就是只知道往一头想,转不了弯!你现在也知道了,这个铜匣子原本就是空的,我们造个假的来取代空的有什么不行呢?空的同假的本质上是一回事。再说了,你爸爸肯定也打开过这个匣子,他也是在哄你啊!

  关键时候也许因为爱情,史仪答应按赵书泰说的办。

  那天晚上,史仪抱着仿制如初的铜匣子紧张兮兮地回到家里,发现屋子里静得令人心慌。她先去了自己房间,把铜匣子藏好。刚出来,就见二哥来了。二哥说,我听见脚步声,知道是你回来了。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爸爸病得不行了,我又找不到你。

  史仪知道二哥一定是去她科室找过她了。她也不多解释,只问,爸爸怎么样了?不等二哥答话,便往爸爸房间去。见全家人围在爸爸chuáng前,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哥、大嫂、二嫂和两位侄辈一齐回头望她一眼,又转过脸去了。史仪凑上去,见爸爸躺在chuáng上,闭着眼睛。妈妈坐在chuáng边,拿手绢揩着眼泪。史仪俯身下去,摸着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史仪便跪下去,耳朵伏在爸爸嘴边。她听见爸爸隐约在问,匣子呢?

  在,你放心,爸爸。史仪安慰道。

  你……把它拿来……你叫他们走……铜匣子……

  史仪站起来,说,爸爸要你们出去一下。

  史仪是同大家一块出来的。出门大家就悄悄地问,爸爸说了些什么?史仪说,没说什么。他老人家有事要我办。

  史仪回房间取出铜匣子,用布包着,回到爸爸房间。爸爸眼睛顿时睁开了,伸出双手。史仪将爸爸扶起来,斜靠在chuáng头,再递过铜匣子,放在爸爸胸前。爸爸抚摸着铜匣子,手微微颤抖,眼睛里放着绿光。史仪心里一酸,眼泪便出来了。

  忙完老人家的丧事,日子显得格外宁静。很快就是秋天了。夜里,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说话,说着说着就会说到爸爸。这时会听到爸爸房里传来凄切的二胡声,往往是《二泉映月》。轻寒的夜露似乎随着琴声哀婉地降临。史维、史纲便会重重地叹息,史仪和两位嫂子便会抹眼泪。这个秋天是在郭纯林的二胡声中渐渐深去的。

  有天夜里,史仪从外面回来,快到家门口,又听见妈妈在房里拉《二泉映月》。琴声传到外面,叫寒风一chuī,多了几分呜咽之感。

  史仪进屋后,听得亦可在说,奶奶的女儿出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她妈妈?

  大人们听懂了亦可的意思,却只是装糊涂,不说话。

  日子看上去依然很宁静。可是私下里全家人都在关心那个铜匣子。史维、史纲已经知道铜匣子早不在史仪手上了,史仪也不知铜匣子到了谁的手里。后来,晚上听到爸爸房里传来琴声,一家人沉默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家心照不宣,猜测那个铜匣子已传到妈妈手里去了。可这不符合家族的规矩。但反过来一想,铜匣子既然可以传给史仪,当然也可以让妈妈承传了,就像历史上皇后可以垂帘听政。

  史仪是偶然发现一家人都在寻找那个铜匣子的。那天她白天在家休息,晚上得去上夜班。她躺在chuáng上睡不着,便起了chuáng,往爸爸房里去。妈妈仍然是爸爸生前的习惯,上午出去走走。她不知自己想去gān什么。一推门进去,发现大哥正在撅着屁股翻柜子。见妹妹进来了,史维慌忙地站了起来,脸窘得通红。史仪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想进来找那个铜匣子。

  哥今天休息?史仪没事似地问。

  对对,不不,回来取东西。史维说着就往外走。

  史仪也出来了。从此以后,史仪再也不进爸爸房间。她白天在家睡觉时,却总听到爸爸房间那边有翻箱倒柜的声音。

  有天,史维跑到史仪房里,悄悄说,关键是找钥匙!没钥匙,找到铜匣子也没用。

  史仪说,对!

  你见过钥匙吗?史维问。

  史仪摇头说,没见过!

  史维觉得自己在妹妹面前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了,便索性同她进行了一场关于钢匣子及其钥匙的探讨。他认为不管这个铜匣子的历史靠得住还是靠不住,它的意义都是不可否认的。哪怕它仅仅是个传说,也自有它形成的历史背景,不然,它不会让一个家族近六百年来像是着了魔。所以,我们作为后人,不可笼统地怀疑先祖。目前关键是找到钥匙。史仪听得很认真,很佩服哥哥的历史知识和哲学思辨。她听着听着,猛然发现因为自己的原因,全家人对铜匣子的关心早已变得毫无意义了。赵书泰说空匣子和假匣子本质上是一回事,可她现在才明白这并不是一回事。

  亦可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她当着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和姑姑说,得设法同奶奶的女儿联系,让她尽点赡养老人的责任。大人们知道亦可想让妈妈在美国的女儿接走她老人家,好腾出个房间来。亦可这么大的人了,还同保姆小珍住在一起,来个朋友也不方便。大人们自然也有这个想法,却不能纵容晚辈如此不讲孝心。史维夫妇便私下商量这事。秋明说,可儿说的也是实话。妈妈跟着我们,我们自然要尽孝,当亲生妈妈看待。但不是说得分心,毕竟隔着一层,我们万一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老人家又不好说出来,倒委屈了她老。你说呢?

  史维想想说,我找机会同妈妈说说吧。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郭纯林在房里休息。史维敲敲门,进去了,说,妈妈最近身体好吗?

  好啊,好啊。我感谢你爸爸,生了这么几个懂事明理的孩子。郭纯林慈祥地笑着。

  史维猛一抬头,发现墙上多了一幅爸爸的字。是那幅“推窗老梅香,闭门玉人暖”的对联。史维有种读到父亲情书的感觉,有些尴尬,可再读读下面长长的题款,他几乎被感动了:

  郭君纯林,贤淑善良,堪为母仪。不弃老夫,与结秦

  晋,使我晚年尽享明月胜景。桑榆知音,弥足珍贵。更幸儿

  辈孝顺,以郭君为亲生之母。史家祖风,可望承传而光大

  也。大病初念,喜见后庭老梅竞放,心旷神怡,涂书自娱。

  读完题款,史维鼻子里酸酸的了,轻轻叹了一声,表示了对爸爸的追思,再说,妈妈,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好,或者没想到的地方,您一定要说我们啊!

  郭纯林点头说,你们都做得好,我很满意。

  史维出来,对秋明说,爸爸的遗愿墨迹未gān啊!我们再也不要说那个意思了。你同可可好好说说,要她好好孝顺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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