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骗你_王跃文【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这就是菩萨现在的样子了。大喜过,大悲过,最后低眉垂眼,留一丝嘴角淡淡的微笑,是一种曾经沧海过的大彻大悟,一种幻灭后似喜还悲。

  “我们稍微有一点快乐,就会非常快乐,所以我们是不寻常的遇合”。仔细琢磨着这话里的彻骨悲哀,我双泪纵横。

  炎炎夏日,热làng舔噬着一切。想着人生种种,我的心却有了如许的悲凉。

  陌生的广东人

  某报索稿,命题作文:写写广东人。这可难煞我了。

  我家乡的方言里,“广”字带有傻的意思。比方,“广jī”意思是马大哈;“广里广气”就是傻里傻气;谁说话口齿不清,就说他像个广东佬。jīng明的广东人,在我家乡老辈人的眼里,似乎个个都有些弱智。我想这种隔膜的缘由,大概因为语言不通,就像百多年前的中国人看外国人,红毛绿眼像个野人,就连他们的膝盖都不会打弯的。

  我同广东人没有太多jiāo往,很多关于广东人的识见,不是书上读来的,就是道听途说的。

  广东自古物华天宝。唐人段成路的《北户录》,记载岭南风土物产,种种奇异,令人神往。高潘有一种无核荔枝,五六月熟,莹白如水晶,汁液甘甜,真乃奇果。此果是否就是苏东坡馋的那种?不然他怎会“日啖荔枝三百颗”呢?《北户录》里更记有一种睡菜,五六月生田塘中,长得像莲藕根梢,食之好睡。我长期受失眠之苦,不知现在能否找到这种睡菜?

  广东古时有好多稀奇事。比如用jī蛋占卜,巫师把jī蛋扔出去,有蛋huáng的是凶兆,没有蛋huáng则万事大吉。鹦鹉的背不能触摸,摸了会患“鹦鹉瘴”,浑身颤抖着死去。鹤子草是媚药,女人食之,风情万种。树叶能化蝶,竹子可化蛇。广东人还相信孔雀是不jiāo配的,雌孔雀只要听到雄孔雀的声音,或看到它的影子,就会怀孕。我想幸好人类不像孔雀,不然这个世界岂不大乱。

  衣食住行,广东人特别注意“食”。原本排在头位的“衣”,广东人倒不讲究。男人们穿着大短裤,踢着拖鞋,手挥蒲扇,招摇过市,不是去喝茶,就是奔别的什么美食而去。广东人舍得在吃上面费脑子下功夫,这正是他们的聪明实在处。民以食为天,吃高兴了比什么都重要。广东奇异的出产多,他们吃得也特别复杂怪异,简直匪夷所思。雕豆腐、灌汤huáng鱼、齐天大圣会虎鲨、龙虎斗且不说,居然还有踏雪寻熊、滚油烫猴脑。据说有一种菜叫做“三叫”,吃刚出生的老鼠,粉嫩粉嫩,咬到嘴里还要吱吱吱叫三声,颇令人毛骨耸然。最近听到一个笑话,说如果广东人抓到一个外星人,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东西怎么吃?清蒸还是红烧?

  古时候穷官最愿意到广东任职。《晋书?吴隐之传》里说,广州环山临海,富产珠宝,一箱子珠宝几世都用不完。虽然那里有瘴气,却是发财的好地方。所以,古时那里的刺史多有贪官污吏。离番禺二十里的石门,有一处泉,饮者怀无厌之欲,变得贪婪无比,谓之“贪泉”。我想,实则是此地自古贪官太多,民怨塞巷,迁怒风水。人心自贪,关泉水何?

  广东人却是实实在在看重发财,理直气壮地奉行拜金主义。他们见了面打招呼,不是“您吃了没有”,而是“最近在哪里发财啦”。这“啦”字拖得长长的,调子往上翘,显得自信自在。俗世生活,发财比仅求吃饱饭的档次当然要高得多,所以,广东人最先富了起来。《圣经》里有个故事,马太让他的几个儿子各自拿钱去做生意,谁赚得最多,下次给他做生意的本钱就越多。广东人就属于赚得多拿得多的那种。人再怎么扮斯文,再怎么扮高尚,总得承认钱毕竟是好东西。说钱是王八蛋的是两类人,一是赚得太多的虚伪之辈,一是想赚而赚不到的寒酸之徒。北京人原是称粤语为“鸟语”的,颇为不屑,但自从广东人发财了,北京人有段时间说话听上去也有些油腔滑调了,原是加了些广味,只是后来最最有钱的到底还是呆在北京,北京人才恢复了讲普通话的信心。

  有人说广东人教育孩子:你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没本事,只好去当gān部。这话gān部们听着哭笑不得,却实在值得额手称快。中国几千年官本位,学而优则仕,仕而后不优,确确不是好事。广东人不再以为当gān部是件很风光的事,不经意间颠覆了官本位,岂不痛哉!

  仁勇与忧惧

  近日突然特别想读周作人的诗。以前是读过的,读过便忘了。那时还年轻,对他那一套“人生一饱原难事”、“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话并不懂,也不耐烦去想,觉得滋味寡淡得很。近来,这两句诗倒时常浮现在脑海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周作人颇不屑。我崇拜鲁迅。鲁迅对他的两个弟弟,尤其对周作人的爱护近于妇人心肠。周作人对鲁迅却很不够意思。兄弟失和是鲁迅心里的隐痛,而伤害鲁迅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事。何况他写的那些谈茶喝酒的文章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失了血性,更何况他后来还当了汉jian。我全然忘了周作人在“五四”

  前后也曾经是“凌厉浮躁”的一员猛将。

  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共有两首。其二曰: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dòng里蛇。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功夫吃讲茶。

  谈狐说鬼,坐道论佛总应该是老年人的事。老年对世事已经看透、看破,已经放弃、绝望,故而只对非人世的东西感兴趣,借以消遣时日,以度残年。周作人却在四十岁时就写出以“清”、“冷”为底色的《雨天的书》,走到“冲淡平和”的路上去。他写五十自寿诗时,正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再过三年,抗日战争就要爆发。国难当头民族丧乱,他置于眼前而不顾,却滋滋有味地羡慕咬大蒜拍芝麻,难怪一时责难鹊起,成为众矢之的。只有林语堂出来为他辩护,说他是“寄沉痛于悠闲”。林语堂此说并非虚妄。周作人自己就说过,忧惧的分子在他的诗文里由来已久,所谓“忧生悯乱”是也。知弟莫如兄。鲁迅也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说,周作人的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于是成为众矢之的。

  文人美女,历来负有亡国之责。美女亡国已是共识,且为人神所共愤。妲己褒姒杨玉环是也。文人因为一首诗、一首词、一部小说而成为乱世罪羊的,不光古时如此,现在也未见得不是这样。区区几个文人美女,就得担当起救国或者亡国的重任,我等泱泱大国里的十几亿子民,自然只须袖手以观。无怪中国自古以来有那么多麻木的看客。

  周作人所说的忧惧,我颇有同感。人生诸种情感中,我觉得忧惧是最为深沉真切的两种,与生俱来,挥之不去。对人生爱之愈深,忧惧之心愈切。而且,不仅是为过去己经发生过的历史忧惧,更为现在与未来而忧惧。说句危言耸听的话,我真后悔有了孩子,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我们,不但不能给他们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甚至将世界保持现状都不能。我们的孩子们,也许将不得不在一个没有清新空气、没有绿色森林、没有纯洁水源的地球上生活,更不说生存竞争的惨烈、战争和未知的疾病。我们既不能为孩子们的未来负责,只有眼睁睁地看他们挣扎,而我们的心里除了忧惧以外,还能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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