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_王跃文【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雪儿七岁时,维娜大学还没有毕业。孩子就送到大学附小上学。郭浩然也调到了市农垦局,当个处长。知青们早已全部回城了,农场下放给当地管理。维娜同郭浩然仍是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问。郭浩然在局里住了套两室一厅。他有时会跑到学校来看看孩子。雪儿看见他就怕,远远地躲着。维娜就拉过雪儿,说:"别跑,是你爸爸哩。"

  这时候,维娜开始为郑秋轮的冤案上访。她不具备上访人资格,去找郑秋轮父母。两位老人都退了休,住在市防疫站的宿舍里。一个星期天,维娜提着些水果,敲开了郑秋轮父母的家门。开门的是郑秋轮的父亲,头发花白了,瘦得皮包骨。"你找谁?"老人家的声音很gān涩。

  "老人家,我是秋轮农场里的同事,来看看您二老。"维娜说。

  维娜进门一看,家里就只两间房,厨房是后面的阳台改的。也没什么家俱,就只有一张chuáng,一张旧饭桌,几张旧板凳。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清贫而不显寒酸。

  郑秋轮的妈妈也从里面出来了。两位老人请维娜坐,他们自己却坐不是立不是的。老爷爷倒了茶递上,说:"你看,家里没什么吃的。"

  "不用不用,别客气。"维娜望着两位老人,秋轮的影子就在她眼前晃着。秋轮眉眼长得像娘,清秀润朗,身材和肤色又像爹,高大黝黑。

  老太太手搭在眼眶处,打量半天,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维娜。"

  "你就是维娜?"老太太说着就哭了起来。

  老爷爷叹息一声,说:"他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来gān什么?"

  维娜无地自容。看来两位老人知道他们儿子的死同她和她男人有关。维娜哭了起来,说:"您二老要怪我恨我都行,先请您二老容我把事情说清楚。"

  两位老人不说话了,听维娜哭诉。维娜想让自己冷静些,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说着说着,老太太就拉住了她的手,喊道:"儿哪。"两人就搂着哭成了一团。

  "儿哪,我们错怪你了。你的命也真苦啊。"老太太哭着。

  维娜揩着眼泪说:"秋轮不在了,可我一直把自己当作秋轮的人。您二老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儿媳吧。"

  老太太哭道:"我就知道,我秋轮孝顺,会给妈妈找个好儿媳的。"

  维娜说:"我必须去上访,替秋轮讨个清白。"

  老爷爷长吁短叹:"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白费劲有什么意义?让他安安静静长眠九泉吧。"

  维娜说:"不还秋轮一个清白,我死不瞑目的。"

  "好吧,我们跑不动了,你替我们上访吧。也算了却我们活人的心愿。"老爷爷说。

  维娜便一边上学,一边四处奔走。案件的主要当事人,就是郭浩然。命运太捉弄人了,维娜得替被自己丈夫害死的人去伸冤!法院本来就不想理这个案子,没有当事人的关键证词,根本翻不了案。当年办案的那些公安、法院的人,有的已做了大官,他们更不愿意把自己的丑事儿翻出来。其实当时就有人议论,说是因为上面追得急,抓着个替罪羊jiāo差就得了,哪管什么冤假错案?而郭浩然正想整死郑秋轮,他们就一拍即合了。

  维娜找到郭浩然,说:"你自己知道,你我虽是夫妻,却是仇人。你毁了我的生活,害死了我的爱人。我心目中的爱人永远只能是郑秋轮。但这么多年,我同你过日子,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请你看着这一点,发一回善心,说一次真话吧。"

  虽是时过境迁了,但郭浩然还沉浸在昔日的梦幻里。他不敢承认自己过去错了,那等于说他几十年的风光是个荒唐。他更不敢承认自己谋害了郑秋轮,那样他越发不敢面对今后的生活。

  "我没有错,我捍卫毛主席,拥护共产党,没有错。"郭浩然说。

  维娜尽量让自己平静些,说:"你不要同我讲大道理,我们只谈具体事情。你凭什么说那谜语是郑秋轮写的?有什么证据?就凭你的记忆就可以定罪,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说得过去吗?"

  "我的记忆不会错。我是个军人,起码的素质是有的。"郭浩然固执道。

  维娜气得喘不过气,说:"你别chuī牛了,这同你的军人素质没有关系。你敢指天发誓,你不是挟私报复?"

  "我gān吗要报复他?我革命工作几十年,狠斗私字一闪念,心中只有一个公字。"郭浩然说。

  维娜冷笑道:"你的脸皮真厚,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告诉你郭浩然,你一天不说真话,我就一天缠着你不放,叫你永世不得安宁!我还要告诉你郭浩然,你的那套空dòng的官话早过时了,听着让人觉得可笑,觉得恶心。你打开窗户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的那出戏早唱完了。"

  "我就不相信,紧跟党和毛主席就有错!"郭浩然吼道。

  郭浩然不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维娜有空就去找他吵,快把自己弄成个泼妇了。维娜同他争吵了一年多,他终于向有关部门递jiāo了材料。但他只肯证明当年认定郑秋轮犯罪缺乏事实依据,并不承认他故意整人。

  可是,当年办案人员仍是从中作梗。维娜只好给市领导和北京写信申诉。上面层层批复下来,郑秋轮才被平反了。却并不是彻底平反,仍留着个尾巴。法院的裁定书,只承认对郑秋轮的死刑判决错了,仍然认为他思想意识不健康,犯有严重错误。

  望着这份法律文书,维娜和两位老人痛哭不止。老爷爷几乎是gān号着:"我儿子只不过就是喜欢想问题,喜欢讲真话,错在哪里?他人都死了,还要说他思想意识不健康,犯有严重错误。我儿子还不到二十二岁哪,二十二岁的孩子,懂个什么?硬得生生的要他性命?"

  秋轮的祭日,维娜瞒着两位老人,偷偷去了北湖农场。她提着酒水、供果和香火,跪在在秋轮遇难的地方,大声哭喊。远远的围着好些农民,他们都摇头叹息。当地农民都还记得那位文质彬彬的郑伢子,别人都偷jī摸鸭的,就他规规矩矩。

  天一擦黑,亡魂鸟就哀号起来,维娜听着肝肠寸断。

  从那以后,维娜一直照顾着两位老人的生活。两位老人把维娜当作自己的女儿,她却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儿媳。维娜的孝顺和贤惠,却常常勾起老妈妈的痛苦,她总是流着泪说:"要是秋轮那孩子还在,有你这么个好媳妇,多好啊!"

  平反留下的尾巴,一直是秋轮爸爸的心病。维娜说再去争取,老人家又坚决不同意。他有些看破了,很灰心。多年以后,他还常常感叹:"中国这些年,总是拖着落后的尾巴往前走,历史的进步极其暖昧。老百姓都知道,屙了屎不能老放在裤裆里兜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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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市外贸局工作。说起来像电影里的俗套。雪儿十三岁那年,一个很偶然的机遇,维娜的命运发生了变化。郭浩然说的那位被天主教毒害的姑妈突然回国省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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