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_王跃文【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茅屋外长满了野紫苏,紫红色的,叶子又肉又嫩。扯着闻闻,香得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维娜喜欢闻紫苏的香味,扯了很多。郑秋轮说:"够了够了,只是佐料,哪要那么多?"

  青鱼猛得很,开了膛,身子还在蹦着。郑秋轮和维娜都是没做过家务活的,斫好的鱼,大一砣,小一砣。两人都笑了。郑秋轮说:"管它哩,熟了就行。"

  清水煮鱼,一会儿就熟了。满满一大锅。放了些盐和紫苏,尝了尝,鲜美得很。也没有做饭,两人就光吃鱼。

  维娜说:"我长到快十七岁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郑秋轮却有些可惜,说:"好好的鱼,让我俩厨艺糟蹋了。"

  维娜说:"你不懂。今天不光是鱼好啊。"

  郑秋轮就憨憨地笑了。鱼太大了,十个人都吃不完。天慢慢黑下来了,蔡婆婆却还没有回来。郑秋轮忽然想起他的那些朋友了,说:"维娜,我们给蔡婆婆留些,剩下的带给李龙他们吃去。我们也好些天不去他们那里玩了。"

  维娜听了很高兴,说:"好啊,我们马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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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北湖有好几个知青农场,还连着外省的知青农场。郑秋轮经常带着维娜到各个农场去转,那里有他的朋友,都是些和他同类型的人。有时甚至外省的知青农场也有朋友请他过去玩。他有一辆破旧自行车,骑着哐当哐当响,老远就能听见。每次都是匆匆吃过晚饭,郑秋轮用自行车驮着维娜,吱吱嘎嘎往别的农场去。朋友们见面也不怎么寒喧,也不开玩笑,总一本正经地讨论天下大事。这些朋友并不多,每处三四个、五六个。他们很少坐在宿舍里,多是沿着北湖瞎走。夜黑风高,湖水啪啪作响。

  郑秋轮那些朋友,维娜最喜欢的是梦泽农场的李龙。他个子也高,长得白白的,口才很好。却非常害羞,见了维娜就脸红。李龙同郑秋轮也最谈得来。梦泽农场离北湖农场最近,郑秋轮常带着维娜去那里玩。有时聊得太晚了,或是天气太恶劣了,郑秋轮就去李龙那里搭铺,维娜就被李龙送到女宿舍去睡。他们也只能稍微睡睡,天刚毛毛亮,就得起来赶路。他们不敢误了第二天的工。

  郑秋轮让维娜在蔡婆婆家等着,他回宿舍骑来单车,带了个提桶来。给蔡婆婆留了一大碗鱼,还剩下大半提桶。两人刚要出门,听得蔡婆婆在门外喊道:"小郑吗?"

  郑秋轮忙说:"蔡婆婆,你真是活神仙啊。"

  蔡婆婆笑道:"我老远就闻到紫苏香了。不是小郑,哪个到我这里来煮鱼吃?"

  维娜说:"我们给您老留了一大碗。是青鱼哩。"

  "青鱼?真有福气。青鱼是鱼怪哩。"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鱼用大碗盛着,放在锅里。我们走了。"

  出了门,维娜问:"蔡婆婆说青鱼是鱼怪,什么意思?"

  郑秋轮说:"这里渔民把青鱼说得很神秘。他们说的鱼怪,大概就是说jīng灵、幽灵吧。青鱼很狡猾,很难钓得着,又生活在深水里,他们就觉得怪吧。北湖流传着很多关于青鱼的故事。"

  维娜说:"蔡婆婆真像神仙,jīng得很。"

  郑秋轮说:"眼瞎的人,耳朵和鼻子都格外灵。"

  路坑坑洼洼的,单车更加响得厉害。维娜一手搂着郑秋轮的腰,一手扶着提桶。只一会儿,手就酸痛了。便不停地下车换手。

  郑秋轮大声喊道:"你说教我英语,就开始吧。"

  "怎么个教法?"维娜问。

  郑秋轮笑道:"随便说吧。请维老师放心,我的英语不是太差,只是口语不行。"

  两人就用英语会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快活死了。郑秋轮发音不太准,维娜老笑话他。郑秋轮说:"你笑什么?我可是虚心求教啊。"

  赶到梦泽农场,维娜早汗透了衣服。维娜在外面等着,郑秋轮独自进农场去叫人。没几分钟,李龙他们就来了。共四五个人,各自都拿着碗筷。还提了瓶酒来。

  朋友们席地而坐,喝酒,吃鱼,大声说笑。他们都夸维娜鱼煮得好,太好吃了。维娜就笑,也不多说。鱼早凉了,好在不是冬天。郑秋轮不再吃了,就着李龙的碗喝了几口酒。大家láng吞虎咽,半提桶鱼,吃了个jīng光。

  "秋轮,听说最近破获了个反革命组织,叫梅花党。你听说了吗?"李龙问。

  郑秋轮摇头道:"没听说。"

  李龙说:"我们这里传得很怕人,说是梅花党已经发展到几万人了,每个党员的脚掌上都烙了梅花印。听说别的农场上面来了人,将知青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检查脚掌。"

  郑秋轮说:"这就传得有些玄了。"

  知青们很喜欢悄悄传播这些消息,享受着惊险刺激的快感。生活太沉闷了吧。有的人就因为传播这些小道消息倒了霉,轻的挨批斗,重的坐了牢。当然也有人一边享受着谣言的刺激,一边又去打了小报告,就jiāo了好运,甚至发达了。

  郑秋轮说:"李龙,我们不要传这些。真真假假,说不清。这是个将告密视为高贵品质的年代,只不过将告密作了修辞上的处理,叫做检举揭发。我们朋友间随便说说,不小心说出去了,让人一检举,就麻烦了。"

  李龙不好意思了,说:"秋轮,我听你的。"

  郑秋轮说:"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有时候真说不清。我们还是扎扎实实研究些问题吧。"

  今晚同往常一样,也是郑秋轮和李龙两人对谈,其他朋友只是插插话。维娜支着听下巴听,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秋风掠过北湖平原,chuī折了gān枯的艾蒿杆子,剥剥的响。湖水的清冷随风而来,带着丝丝寒意。

  第五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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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娜独自坐在紫蓝包厢里,随意翻阅着报纸。她约了陆陀,正在等他。今天的《荆都晚报》上正好有陆陀的一篇小文章,叫《看不懂的新闻》。维娜仔细看完,心想这样的文章居然也能发表。也许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曾经看过一条电视新闻,总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不幸逝世,叙国万民悲痛。国会议员们在会场里顿足擂胸,涕泪泗流。奇怪的是,这条新闻是在通常播放国内重要新闻的时段播出的,那叙利亚人民悲痛欲绝的场面持续了令人费解的时间长度。这种场面,中国人见了肯定似曾相识。

  我不了解叙利亚,也不知阿萨德有如何伟大,这篇小文也绝无gān涉别国内政的意思。只是凭着老百姓的一点平常见识,随便说说,当不得真。阿萨德是74年坐上叙利亚总统宝座的,主政长达27年。依我陋识,但凡国家元首叫总统的,大概是民主政体。而一个国家的民主机制,可以将一位总统一选上去就是27年,直到驾崩才任期届满,就耐人寻味了。中外历史上,能够安坐金銮殿27年的皇帝都并不太多,他们得熬好多年的阳寿才轮到继位。也许阿萨德有着齐天恩威,国会马上化悲痛为力量,及时修改了宪法,将总统任职年龄降到了34岁,为的是让阿萨德的儿子巴沙尔继任总统。民主机制居然又可以维护世袭,更是咄咄怪事了。依我臆测,叙利亚的民众肯定会衷心拥护巴沙尔的。据说反对者只有阿萨德的一位弟弟,因为这位准皇叔想像中国的朱棣一样,做叙利亚的明成祖。我敢如此妄揣,同样也是凭着中国老百姓的见识或者经验。中国百姓是很能认同正统的。何谓正统?一个皇帝,凭着他的百万雄师杀掉几百万个头颅而坐稳江山,尔后又洗掉万民的脑子之后,这个皇帝及其后裔,就是正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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