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_二月河【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二月河

  这时,人们七手八脚把那快冻死的书生抬进店,一碗热huáng酒灌下去,约莫一刻时分,那青年眼睛微微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伍次友吁了一口气道:“把我下头那间房收拾一下,让他躺下,养几日就好了。”

  何桂柱不禁踌躇:“这公子也是多事,救了人,还要养治人……管他呢!横竖又不花我的钱,一总儿等扬州那边来人算账。”伍次友见何老板犹豫,便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救人不救活也不像话。”何桂柱忙道:“照爷吩咐的办就是。”

  掌灯时分,那青年终于醒过来了。大约是两大碗热腾腾的jī丝姜汤挂面的作用,他的脸泛上了红色,只是还有点头晕,看见伍次友举着灯笼推门进来,便挣扎着要起来。伍次友忙按住他,说道:“朋友,别动,你就好好儿躺着。”那青年就屈起上身,在枕头上连连叩头:“恩公,是您救了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恩不言谢,我总要粉身碎骨报答您老的!”说着,一串泪珠从他清秀的面孔上流了下来。

  伍次友拉了张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关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北京?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那青年半靠在枕头上,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恩公,我是正huáng旗人,叫明珠,说来先祖也是龙子凤孙。先父尼雅哈是睿亲王多尔衮帐下一员佐领,从龙入关。多尔衮坏了事,先父被株连罢官,气得一病不起,家道也就败落了。无奈随叔父流落到蒙古。纳尔泰大爷可怜我们,给了一小块耕地。不料去年秋天,镶huáng旗旗主儿鳌拜又要换正huáng旗的地,说多尔衮圈地的年头,镶huáng旗吃了亏,如今要找回来,这就活活坑了我们爷们!原想这老贼总要瞧着先祖的面子,留下这块活命地,谁知这老杂种绝情得很,竟派他的兄弟穆里玛在大雪天把我们一个屯子的人全赶了出来,一把火烧掉了村子……惨哪!”他擦了一把泪,哽咽着又说:“我们叔侄从热河一路讨饭进关,在太平镇又遇上了qiáng盗,硬bī着入伙。父亲死活不知,我怎好去gān那种事?没办法只好逃跑。结果,叔父被qiáng盗一箭she死。我孤身一人进京,是想找先父的同事打个抽丰,哪里想到,人情比纸还薄!一听说我家得罪了鳌拜,谁也不敢收留我。没法子,只好流落在街上卖字为生。可怜我一个簪缨之族,落得这样下场……这几天,雪下得大,肚里又饿。想在这店门口躲一躲雪,谁知就……”

  明珠越说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恩公!您就是我再生父母,骨肉爹娘!明珠今世难报,来生结草衔环必酬大恩!”

  伍次友听到这里,不觉凄然心酸,忙安慰道:“明珠,什么都不要说了。这年头,老百姓谁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这几天北京城里要饭的这么多,都是关外被圈了地无家可归的人───你在京城可有什么亲人?”

  明珠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亲人了,就是有,也难得见上一面。”

  伍次友听说,忙问:“那怎么会呢?”

  明珠定了定神,说道:“听说我的一个表姨孙氏,是当今皇子三阿哥的rǔ母。七年前见过她一面,后来她就进宫去了。那宫禁森严,我这么个样子怎么能进得去呢?”

  伍次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你既通文墨,又有功名在身,将来不愁没有个进身的机会。万一不行,我给你带一封信去投奔家父,请他老人家给你找碗饭吃。我叫伍次友,扬州人,在这儿等着应试。下一场考毕,我们就回南边去。”

  明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伍次友如此说,挣扎着从chuáng上下来,在地下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说:“上头有青天,我明珠若负心忘了伍大哥救命之恩,犹如此笔!”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枝大号雪láng毫湖笔,就着灯影里"咔"的一声折成两截。

  从此,明珠便在伍次友的关照下,住在悦朋店里,将养身体。两人虽然一满一汉,却都是读书之人,倒也十分谈得来。在围炉清谈之中,明珠向伍次友讲了这场"围地"风波的缘由:

  原来,清朝开国之前,满洲皇帝爱新觉罗。努尔哈赤,为了争夺江山,就曾经编练了huáng、白、蓝、红四旗部队,后来,他的儿子皇太极,又进行了扩编,组成正huáng、镶huáng、正白、镶白、正蓝、镶蓝、正红、镶红八旗武装。皇太极死后,六岁的皇四子福临在盛京(也就是现在的沈阳)登基继位,他的叔父睿亲王多尔衮当了摄政王,率领满、蒙、汉八旗,驰骋中原,打下了一统江山,迎接福临在北京建立了大清国,成为清军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顺治。八旗劲旅,为大清国的创建,立下了赫赫战功。多尔衮垮台之后,镶huáng旗的旗主儿鳌拜,认为当初圈地的时候,自个儿这一旗吃了亏,便仗着自己的官势和权力,又要扩大圈地,又要把原来已经圈了的地,换一些好的过来,就是说要"改圈"。这样一来,八旗之中闹起了纠纷,老百姓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地也不能种了,家也不能待了,只好携儿带女逃出家门,在京城附近乞讨度日。明珠的遭遇,京城全城成群结队的难民,都是由于"改圈"地造成的。

  这一天,伍次友和明珠,正在兴致勃勃地谈古论今。二人正说得亲热,棉帘一掀,何桂柱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二爷,方才十三衙门巡头王太监来喝酒,说是有风声,顺治爷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这消息不胫而走,通过酒肆、茶馆、戏园子这些聚人的热闹去处,一时间传遍了北京城。但在明发诏旨之前,人们还只能躲在一旁悄悄地看,找知心朋友如此这般煞有介事地比划一番:

  “皇上才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儿的,怎么会好好儿驾崩了?”

  “唉,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说得准呢?譬如你吧,今晚上脱了鞋,就能保证明早儿准穿上?”

  “别瞎扯!我倒听说,是为董娘娘死了,皇上害了相思病!你忘了,江苏那个画画儿的叫陈什么来着?对,陈罗云,给董娘娘画了一张小像,一家伙就赏银一万两───嘿!你一辈子见过那么多元宝?───人只要运气好,发账也真容易!”

  “你这人一说话就爱走板,我听说五六天前皇上还召见苏克萨哈大人呢!别是有什么蹊跷吧?”

  “嘘───你他妈才走板呢!这是该你说的话,你老实点吧,驾崩不驾崩,关你屁事!”

  不管小民们怎样议论,有一件事明摆着的,内务府的人从正月初八起,都一律换了素色衣服,午门外驻马亭旁乌压压的轿子排了老长一溜儿。那些爱提着鹌鹑笼子串茶馆的小太监打从过了年就不见来了。这些反常的事引起北京市民们纷纷猜疑。有些老北京,是见过大明万历皇上驾崩出殡的排场的,看到皇家如今办事这样鬼鬼祟祟的,不免惊疑,却只是缄口不言。

  伍次友是个书呆子,因天气冷,也不出门,只坐在炉旁读书。明珠年轻人性子,身子稍好一点,便挣扎着要到外边走走。这一天,他转到正阳门东瞧热闹,只见一长排大轿前头的六乘绿呢大轿格外显眼,上头的雪足有半尺厚。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从年初三,杰书亲王、索尼老中堂、遏必隆、苏克萨哈、鳌拜和洪经略入宫叩安,就没再出来,每日三餐饭都由家里人用食盒子传送进去。明珠正瞧得发愣,忽觉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只见雪光下一位英俊少年手按腰刀,正含笑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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