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_二月河【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二月河

  夫田地乃养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纨绢皆从土出。黔首小民赖以为食,宗庙社稷赖以富qiáng。而圈地换田之令所到之处,沃野化为麋鹿之乡,阡陌顿生荒榛寒荆。人民流离,百业凋敝,悍而不化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者冻饿沟渠。朝廷难征库府之粮,纲纪不张;三军不堪饥馑之苦,何以用命?内忧外患何民平息?民心浮动,国本难固,人怨而神怒,国将不国矣!

  念至此处,魏东亭缓了一口气,见康熙脸涨得通红,背着手来回踱步,以为他生了气,便住了口。却听康熙厉声道:“这么好的文章,他敢写,你倒不敢读?念!”

  魏东亭只好提高嗓音,又朗声诵道:

  ……方今天子圣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兹,数颁停禁圈换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盖以朝有乱国贼臣,野有悍顽痞奴,表里为jian,láng狈相结。……城狐社鼠霸民产业,吮民膏血。自王莽凤年以来,千又五百余载,未尝有此乖戾之政焉!

  魏东亭读完,不由悄悄拭了一把头上渗出的汗珠。

  康熙听他读完,取回策卷,自己又细阅一遍,喃喃说道:“句句金石之言!有人说要给朕物色师傅,这不就是最好的师傅?何劳他来费神!”

  魏东亭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只好答应着:“是。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

  “你说得对,“康熙一边将策卷递回,一边说道:“朕就要这样的师傅,你要设法留住他。”

  魏东亭忙答道:“扎!圣上放心,奴才刚从悦朋店来,他走不了。”

  “那好。”康熙笑道,“先将这策卷拿去让苏克萨哈看看,就收在他处。如若泄露出去,伍先生还能有性命?”

  君臣二人正说得投机,忽见小太监张万qiáng捧着一卷奏章来跪下奏道:“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康熙脸上霎时变了颜色,立起身来问道:“怎么样?”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赶紧来告诉我。”

  魏东亭从旁插了一句道:“万岁爷既这么着急,何妨御驾亲临呢?”康熙一听也对,便叫人备轿。跪在地下的张万qiáng忽地抬起头来说道:“主子去不得!”

  “怎么呢?”

  “主子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语提醒了康熙。臣子病重,主子御驾探病,那是殊荣,不死出得死!这在”祖宗家法”里讲得明明白白。康熙从小听这类事多了,当然懂得。想了想无可奈何,他只好复又坐下。他想:这索尼年纪虽老,只要有他在,鳌拜便张狂不起来。康熙一向把这位元勋重臣依为靠山,要真的还能痊愈,自己去了,岂不反而害了他?想到此,康熙丧气地摆摆手。张万qiáng起身去了。

  时钟敲到十一点,正jiāo午初,辅政大臣苏克萨哈递牌子求见。康熙正一腔心事,无处发泄,遂起身对魏东亭说道:“你随朕来,到养心殿见他。”魏东亭忙道:“奴才现在只是六品侍卫,不能单独随驾接见大臣。”康熙一笑道:“这也算事!叫他到上书房来,朕就在这儿见他,你就不必回避了───这不早不晚地来,有什么事儿呢?”

  苏克萨哈面色苍白,步履踉跄地进了上书房。伏地叩头奏道:“万岁!臣请诛鳌拜以谢天下!”一句话说得在场人容颜大变。

  康熙心中出惊异万分,尽量控制着激动的心情问道:“鳌拜为朝廷重臣,他犯了什么罪?你们辅政大臣们就此会议过吗?”

  苏克萨哈并不害怕,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看了看。抬头从容说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规,太祖去世时即欲蠲除。今入关定鼎,抚有华夏,更应休养生息,扶植桑农,富国qiáng民。”

  康熙不待他说完,紧bī一句问道:“去年,朕未亲政时,你们辅政大臣不是已经议定禁止圈地了吗?”

  苏克萨哈叩头道:“万岁圣明,正是如此!康熙元年曾下诏停止圈地,三年复又重申。但鳌拜的正huáng旗至今仍在圈地,连热河的皇庄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赐履上本参奏的条陈,奴才敢保句句是实!这样的'辅政大臣',应该严惩不贷!”

  言犹未毕,只听”砰”地一声,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击案,霍地站起身来。正欲发作,忽然想起苏麻喇姑说的”万事毋急”,又缓缓坐下来问道:“你说这话有没有证据?”

  苏克萨哈急忙叩头道:“万岁不妨委派一心腹亲臣在京内巡视,看有多少失地失业逃难来京的饥民!臣府中曾收留一卖艺老人,即因失地来京,其女儿又被穆里玛抢去送与鳌拜为奴。他自己也被打成重伤,若不是他身怀绝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一旁的魏东亭听到这里,心中怦然而动,啊,苏克萨哈说的不是鉴梅父女俩吗?我找了他们数年,音信全无,现在终于了解到点信息了。但此时苏克萨哈正在向皇上奏事,自己无论怎样着急,是一句话也不能插的。他挺了挺身子,留神听下去。

  康熙”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偌大的上书房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康熙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对着苏克萨哈问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罢?”

  苏克萨哈一怔,随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难,奴才那一点地算得了什么!”

  这是一句很得体的话,康熙听了不禁点了点头。可又想了想,这苏克萨哈本章却是万万不能批准的,因为准了本章,就要除掉鳌拜,但这个老贼手握重兵,除利他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看来只有先压一压苏克萨哈了。遂冷冷笑道:“你所奏的事情,朕自当细细体察。你与鳌拜同为辅政重臣,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宠,该同心同德才对。你先退下去吧。”

  苏克萨哈一去,康熙屏退了左右,单单留下魏东亭问道:“你看苏克萨哈呈奏得如何?”魏东亭忙躬身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内外皆是饥民,确是实情。”康熙听了点头道:“朕何尝不知,朕罚熊赐履半年俸禄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半晌,康熙又说:“苏克萨哈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有许多事他还办不成!”

  魏东亭见康熙吐了实言,笑道:“万岁多赐他权力,他不就可以办了吗?”康熙苦笑道:“朕这个'万岁'也是徒有虚名,旨令难行。”魏东亭毅然说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个活曹操?”

  听了这话,康熙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魏东亭,斥责道:“胡说!哪里有什么曹操!你一个包衣奴才,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言词虽然十分严厉,却并不动怒,魏东亭连声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魏东亭这话却正合康熙的心意,从六岁起,他就读《帝王心鉴》,晓得帝王的尊严,不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义礼智信,还要靠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满意今天自己处置苏克萨哈和魏东亭的办法。他心想:回宫去说给苏麻喇姑听,准能得到她的褒扬。她准会说:“万岁爷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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